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缭绕在人的头顶。一个女兵坐在帐篷前用炭炉点火消毒医用器具,她热得两腮酡红,干枯失色的头发上停满了飞虫,密密麻麻,它们啃噬她的头皮,她却全然无知。
食物没有干净的,有的人患上包虫囊肿,腹部隆起,里头肝脏肿得巨大,全是寄生虫。安德烈每天都要摘除那么一两个肝脏或者肾脏,这是目前为止最简单的治疗方法。手术前这些人喜欢要尤拉给他们拍照,全当做是遗照来拍的。相片洗出来里面的人一个个面黄发黑,双手红肿,奄奄一息,尤拉看着不忍心,他就骗人说照片曝光失败了,没洗出来。
每一天日出,护士巡视,把死去的人抬出去火化焚烧。院子旁边一个大坑,窜起的火焰跳得比院墙还高,火苗噼里啪啦地尖叫,尤拉被那声音困扰着,只有睡在奥列格身边才安宁片刻。
他把晒好干净的衣服叠整齐放在奥列格的枕边,帮他把徽章重新穿好,然后到饭堂烧一点热水和早饭过来等奥列格醒了吃。上午两人有时间在院子外面散散步,阳光很好,院墙脚下不那么热。下午奥列格回到办公室处理暴动后续的事情,他坐在旁边写写稿子,或者洗照片。
到了第六天,阿卡季才醒来。
尤拉见到他的时候,他只有力气睁开眼睛,意识却很清醒。他冲着尤拉笑笑,点头示意他坐过来。尤拉坐到床沿,才看清他眼里极度的颓废和绝望。阿卡季身上有迷人出众的气质,那是一种略带神秘色彩的东西,他像一片荒芜的春田*,徒留一点千金散尽的洒脱肆意,实际上耗尽了内在的养分,早已没有生机。
(*春田:春天为了迎接下一季的播种,农民会把烧田,将田里杂草与上一季残留的农作物烧光,方便新春耕种。)
尤拉知道活下来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感觉还好吗?有没有不舒服?”
阿卡季微微点头,没说话。
尤拉说,“奥列格说,等你身体再恢复一点,会把你押送回国,上军事法庭裁判。他说,如果你能据实承认罪名或许不会判死刑,何况你救了我,可以将功赎罪。”
“我父母家族都因为我被连累,这样回去比不回去好。”
“所以你想自杀?”
阿卡季莞尔,“我这样的人还有活下去的必要么?”
尤拉不好回答他,一时间气氛很尴尬。
“我只是想输得彻底一点。”阿卡季叹了一口气,“我年轻的时候总想着要赢,现在我觉得累了,生活为什么一定要赢呢?我就想输一回,未必是坏事。”
尤拉开他的玩笑,“天不遂人愿,你赢了。”
阿卡季也忍俊不禁,刚才那点颓靡有了起色,“也好,死刑不死刑的我不在乎,还能回到故乡看一眼我就挺开心。谢谢党和国家对我仁慈。”
尤拉犹豫了一下,“我可以问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吗?”
“好啊。”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选择爱他吗?”
阿卡季噗嗤一声,“哈哈哈哈……”他仰头笑了一会儿,笑得脸上都有点红晕,“我以为你要问什么这么小心翼翼。我会啊,”他兴致勃勃地说,“我跟你说,你是不知道以前他有多帅,小西装一穿,地道的俄语,会歌剧懂文学,啧啧,风流倜傥一代美男。可惜啊,就是有点变态,所以说人无完人,他野心没用对路子,但是现在想想我和他一样,啧啧,说起来我们俩还是挺配的是吧?”
尤拉莞尔,“我只是听奥列格说的一些八卦而已。”
“那是他没和你说细节。不过他也不知道就是了。”阿卡季感慨道,“其实现在想想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生活非常享受。他知道我喜欢枪啊炮啊,给我搜罗各种各样最先进的东西玩儿,当时我们有个专门训练场,归我管,一间大屋子,全是欧美最前端的装备,我生日那天他送我一架毒刺,你知道当时那玩意儿多少钱吗?那时候我就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尤拉静静地听他说。
“当然我现在觉得这点幸福的代价太重了。”阿卡季说,“但毕竟是我自己选的,也不怪别人了。我对自己还是有点自知之明,要重来一遍我还是会爱他的。我现在也爱,和民族立场啊没关系,我这个人就是喜欢漂亮又有趣的东西,也就是他我愿意付这个代价。”
“我很抱歉。”尤拉有些愧疚,“不应该问你这些的。”
“没关系,我自己有时候想的比你问的还多,”阿卡季说,“奥列格怎么样?”
“他还好。”
阿卡季调侃,“那家伙命大,你不知道,84年的时候我们刚刚认识,他有一次被弹片铲掉一片头皮,抬到医疗点的时候都没气了,最后被救回来,他后来老是照镜子,说后脑勺那儿留一道疤不好看,要把头发留长。军队里又不给他留,我让人给他搞了一点土药,就阿富汗女人去妊娠疤的,拿给他抹,抹了小半年差不多没了。”
“我没注意到他头上有疤。”
“你下次仔细去看看,估计还有一点点痕迹,不明显。”
尤拉低着头,搓弄手指,“有很多事情我不清楚,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帮他。”
“他有什么需要你帮的?”
“我……”
“他是傻有傻福。”阿卡季说,“一没背景二没靠山,在一线呆了六年了还是个连长,要凭战功,不说将军,混个副师都没有问题了。跟他一届到阿富汗的,要不然升上去,要不然死了,要不然回国,你让他自己数数还剩多少个跟他这样停着的?他干活,人家得功劳,还不一定记得有他这个人,那不是傻是什么?”
尤拉低笑,“他都没生气,你说得那么生气干什么。”
“所以也就你这样的小白兔还觉得他好,我肯定是不要这种人的。”
“他……挺好的呀。”
阿卡季颇嫌弃,“行了行了,小夫妻恩恩爱爱,祝你们白头偕老啊。”
赫瓦贾按下录音机停播键,笑笑,“还不错,听得挺清楚的。”
跟他多年的秘书察觉到老板的心情似乎还不错,“您放心,阿卡季先生每天接触什么人有什么谈话都第一时间给您送过来。”
“这些都是次要的。”赫瓦贾摆摆手,“他的身体我知道,能翻出什么浪出来。”
“但是现在那边专人看守,恐怕不好动作,要是把阿卡季先生接回来会不会得罪苏联人?”
“他又不是大角色。”赫瓦贾说,“他以前是个书记员。要不是我,他一辈子就是个坐办公桌抄会议材料的。苏联送到阿富汗四十万兵,做叛徒的有多少他们自己恐怕都不清楚。还有那些变相卖国的,暗地里和游击队交好,维克多不就是一例?自己炸自己棺材那还不算叛国?名妓暗娼谁比谁干净了?”
“那我去准备打点。”
“我写几个名字,你先去联系一下,约约看有没有时间,”赫瓦贾扯了张便条纸过来,写下几个名字,“定下来时间之后,跟我说一声,我告诉你要准备一些什么,到时候我亲自跟你一起去。”
秘书点头,“是。马上就去办。您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赫瓦贾倒了一杯新茶,“暴动后续怎么处理的?”
秘书有些不明白,“其实我一直不明白,难民们最后也没有实质性的结果不是么?”
“怎么没有结果?”赫瓦贾一笑,“你和阿卡季一样都理解错了。我们和难民都有共同的目标,就是苏联人尽快撤军。阿富汗内部的事情等他们走了我们怎么搅合都会容易很多,但是有这些外人在家里,事情总是不好放开手来做。要让苏联放弃对阿富汗的野心和控制,这才是我们最大的目标。”
“是,但是这一次……”
“你看看这一次事情写出去国际上会怎么议论?苏军残杀阿富汗百姓平民,拒绝谈判,狗急跳墙、暴力镇压、死伤无数,死亡数据统计出来没有?一个星期了还给不出一个数字吗?”赫瓦贾冷笑,“戈尔巴乔夫再不宣布撤军,要激起全世界口诛笔伐。”
秘书想明白过来了,“空投就投掉了上万公斤炸药呢。”
“找国际战地记者去写,别管写得多夸张,去联系主笔,稿子赶紧发。要素材我们给。”
“是,还有不少记者希望能采访您。”
“采访我做什么?”
“他好奇局里的运作,虽然您一直保持低调,但您的名字毕竟是公开的,也引起了不少关注。”
赫瓦贾骨子里还是贵族做派,总觉得抛头露面的事情下档次,“我不跟那些人聊,说了也是废话。不是废话的也不能跟他们说。但凡有这种事情都给我推了。”
“是。”
第22章
喀布尔从暴动的噩梦中醒来,已身处初秋。人们在清晨推开窗户,橡树枝头颜色渐深,剥落的果仁铺了满地,孩子们在树下嬉戏,把果壳踩得噼里啪啦响。
奥列格捕捉到凉意。初秋的晨风未见萧飒感觉,却激荡起人们怀旧思乡的情绪。因为这时候正是敲定年尾回家休假人员名单的时候,奥列格想也没想放掉了自己的名额,替尤拉申请回国,一应手续办理妥当才把这件事告诉尤拉,导致两人为这件事大吵一架。
“为什么你做事情从来不和我商量商量,从来不问我的意见?”
“我让你回去还不好吗?”
“报社审查就快结束了,如果这个期间副刊我可以回去了呢?你不是浪费了名额吗?我上次跟你说让你想办法申请回国,你到底有没有放在心上?”
“我是军人,我不是随便想什么时候回去就可以回去的。”
“我知道,所以要想办法啊。你想耗在这里耗多久?你以为你有多少条命给你这样耗着?”
“你以为我想吗?我说了我是军人!这是我的工作!就和你上班写稿一样,你不想写就不写了,谁给你发工资?”
“你本来就有条件可以申请回国的!谁在这里一呆呆那么久,你也不看看别人,能申请回去都申请回去,就你傻乎乎什么都不想!我是替你担心!”
“我不用你替我担心!你管好自己就够了!”
“那你以后都不要让我管!”尤拉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门一摔跑出去了。
阿卡季笑话尤拉,“你知道他那种脾气跟他较什么劲?你觉得是原则性的问题,我觉得还算不上。军队有军队的规矩,你不要给他太大压力了,他马上要升副团了,以后责任会更大,刚升职就申请回国,我都觉得说不过去。”
尤拉说,“这些我可以理解,我受不了他的脾气,我不是他下属,他让我对他也绝对服从我做不来,他难道以为他是我领导吗?”
阿卡季摇头,“军人都是那样儿的,何况他在战场上呆那么多年。你还要跟他一辈子的,现在就受不了那趁早分了赶紧回国算了。”
“他就不能改改吗?”
“他要是不这样没法带兵,我真的不骗你。”阿卡季拍拍他的肩膀,“他心里不是不通人情,只是方式不理想罢了,也没必要跟他较真。好好说不就完了。”
尤拉觉得委屈,奥列格的处事方式让他觉得不被尊重,难免就要委屈。
阿卡季只当小夫妻拌嘴调情增加乐趣,“吵个架嘛,多有情趣的事情啊,过几天好了又如胶似漆了啊。”
尤拉仍然皱着一张脸,很可爱。等他离开了,阿卡季伸了个揽腰翻身下床,他现在可以稍微走两步了。护工给他穿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