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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藏在兜里的手摸了摸那犹带湿意的木盒,稍作犹豫,还是抬腿进了帅帐。
余墨白在桌上摆了满满一桌子菜,两个人吃绰绰有余。柳易看了两眼,没去管它们,将木盒放在床头,想了想,又拿起来揭了盒盖,将里面的小锁取出来看。
打造锁的金匠手艺精湛,小小的一个挂锁被他打出了十分的精致。他取了手帕沾湿,将长寿锁仔细擦了一遍,又换成干布擦干,这才停下来盯着它,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宫季扬把这个给了他,可柳易光拿着它都觉得烫手。
他盯着锁上小小的一个“宫”字瞧了许久,想起一个不知真假的传闻。
前朝皇族有一支旁支,常年驻扎在北边的雪原上,替前朝皇帝看守这座冰天雪地的“后花园”。可后来当时的顾将军揭竿而起,带着自己的副将一路打到京城,这一支的后人却一直没有出手护驾,而是安居一隅,自顾自地休养生息,任由顾将军夺下皇位,建立庆延朝。
前朝的国姓正是宫,到了如今,多数后人已经为了避嫌将自己的姓氏改为龚。宫季扬的爷爷辈就是将军,兵符传到他手上已是第三代,宫这个姓却是一直用着的。
柳易用手指摩挲着那个小小的宫字,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来。
宫季扬会不会是前朝皇族旁支的后裔?
先皇不是什么昏君,不会无缘无故怀疑宫老将军谋逆,总得有个理由——前朝皇族之后,这恰好是个敏感至极的身份。在护国玉玺失落后,皇帝一度有些神神叨叨,他信护国玉玺的传说,总觉得没有玉玺要出事,龙椅坐不安稳,甚至为此将自己最能干的三儿子派到漠北去替他绞杀蛮族。三王爷在漠北呆了快十年,最后皇位却传给了他的草包二哥,这也是方士观星所得,柳易听到这消息时还以为是玩笑话,没成想居然是真的。
这样迷信的君主,某一日听说自己偏安一隅、手握兵权的臣子,竟是前朝皇族,他会怎么想?
如果真是这样,那宫老将军也可真够冤枉的。
如果真是这样,宫季扬知道这事吗?
长寿锁上的宫字是秀气的蝇头小楷,看着像女子手书的字,柳易猜想,那多半是宫季扬名满天下的才女娘亲写下,再让金匠照着雕上的。如若没发生那件事,他多半会在爹娘的庇荫下,无忧无虑地长大吧。
柳易将视线从锁上移开,寻了块新的手帕折起来,将长寿锁小心翼翼地放在其中,然后合上盒盖,将它放在床头。
然后他站起身来,抚平衣裳下摆的褶皱,转身出门。
宫季扬正在外头跟齐深说事情,一起的还有另一个将领,柳易没去打扰他们,只与宫季扬的视线交汇一瞬,点了点头便要走,宫季扬却撇下那两人走了过来:“怎么了?”
“我想回一趟雁城。”柳易也不打算瞒他,“将军府里落了些东西,我去取一下。”
“你不是要跑吧?”宫季扬故作怀疑地看他,“万一你带着我的宝贝跑了,我上哪儿追你去?”
被他看得全无脾气,柳易哭笑不得地回头进了帅帐,片刻后拿着木盒子出来,当着他的面塞进怀里,道:“我跑了你就回家去找,这样行不行?”
宫季扬笑起来。
“好,那我信了。”他说。
柳易将那个小小的木盒揣在怀里,解了缰绳上马,看了宫季扬一眼,见他没有让路的意思,又道:“我过两日就回来。”
大将军这才笑得眉眼弯弯,给他让开了路。
柳易策马出了军营,这才松了口气,伸手去摸怀里的盒子。
这下是真的栽了。
他单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在怀里握住那个木盒,觉得自己头脑发热,傻得可以。
他最终还是拿了宫季扬的锁,这一拿,就再也撇不清关系了。
柳易从北疆军的军营出来,沿着来时的路回到官道上,再一路循着来往的行人走,很快便看到了雁城的界碑。
雁城还是他走之前的模样,将军府也是。他在门前下了马,便有仆役出来替他将马牵去马厩拴好,杭杭也很快迎了出来,脸上是毫不掺假的惊喜:“先生您回来了!快进来,我让人给你准备饭菜去!”
他与杭杭一同回了自己住的院子,小姑娘一路盘算着给他加菜,直到走到门前才一拍脑门醒悟过来:“我还没给您换新被单呢!屋子每天都有打扫,可床都这么久没人睡过了,得先给您换被单!”
“我连屋顶都睡过,这有什么?”柳易摇摇头,无奈道,“没这么讲究,你别忙活了,我是回来取东西的。”
“不行,哪能让先生睡没换的被褥呢!”杭杭边走还不忘叮嘱他,“屋里摆设都没动过,您要取什么就先找吧,我去给您抱新的被子来,昨儿刚晒过,暖融融的!”
杭杭和霍家班的那些小姑娘年龄相仿,叽叽喳喳像小鸟似的,一张嘴能说出十八般道理来,说也说不过她们。柳易没拦住她,只好随她去了。
他独自推门进了屋,从窗台上拿了他要取的东西,用布包好顺手揣进怀里,和木盒放在一块儿。然后他打开角落里的箱子,将自己来时带的衣裳和一些杂物收起来,看着没什么人气的房间,突然觉得他住在这儿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转念一想,他认识宫季扬才多久?屈指算来,不过半年而已。可这短短的半年时间,却处处脱离了他的初衷,他来北疆前全然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更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收宫季扬的长寿锁。
都像做梦似的,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一步。
平心而论,宫季扬的锁,他收得是亏心的。他没有回报宫季扬这份心意的决心,自觉也做不到为了宫季扬放弃自己的初衷,就连接近宫季扬都是别有用心。柳易自认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可他还抱有一点有些可笑的天下大义观,他不在意谁坐在龙椅上,可在顾怀和宫季扬之间选一个人当皇帝,毫无疑问,他会选择顾怀。
这不是对顾氏的爱戴,而是对他们二人的公正判断。连沈无青那样久居山中的读书人都能审时度势,看明白眼下是个什么情况,他拥有听风阁遍布大江南北的千余探子,又怎么会不明白?
宫季扬带兵能带好,可他性格乖张,喜怒无常,比多少人都难伺候,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头,实在不是做皇帝的好人选。眼下漠北的游牧民族仍对庆延虎视眈眈,皇家眼下只剩顾怀和大王爷的幼子,能镇得住那帮马背上的蛮子的,只有在漠北驻守多年,曾在千军万马中斩首他们大帅的顾怀。
顾怀是眼下最适合登上帝位的人选,也是唯一的人选。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答应燕翎九,到北疆来拖住宫季扬,不让他在顾怀登基前出兵。可柳易没想到,来这一趟,他最后把自己给折进去了。
眼下他骑虎难下,都是自作孽。
宫季扬即使仍在怀疑他的身份,也不会再将他往顾怀那一边想,可他早晚是要露馅的,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只能寻个契机跟宫季扬摊牌。
不过在那之前,他得先将宫季扬瞒着他练兵的意图弄明白,然后给沈无青去封信。余墨白若真是沈家弟子,宫季扬招揽他必定是想打仗的,但无论他要打哪一边,柳易都不能让他在这个时候动手。
顾怀半月后登基,他戍边多年,在京中根基未稳,身边只得自己的亲卫及沈无青可以倚仗,宫季扬在这个时候打进京城,多半只能落个两败俱伤。
他得先弄清宫季扬的目的,给沈无青提个醒。
至于那之后宫季扬会不会对他起疑心……柳易不知宫季扬信不信他,也不知自己该不该信宫季扬,只能听天由命了。这想法很有些伤人,可他只能做这样的最坏打算。
连他都不信自己,何况是宫季扬呢。
柳易转了转手里的洞箫,轻轻叹了口气。
他想,即使宫季扬真对他下手,也是拦不住他的。他别的功夫不行,逃命功夫堪称一流。
就看用不用得上了。
第28章
柳易在将军府住了两夜,第三天清晨,他收到了沈无青的回信。
余墨白确是在沈家学过兵法的,而且不是跟旁支的半吊子学,他是正儿八经的沈家家主沈懋言的学生。此人三年前出师后一直留在沈家替沈懋言带别的门生,直到今年年初才离开蜀中,不知去向。
沈无青与余墨白不甚熟悉,只知他擅奇袭围攻,走得是兵行险着的路子。他在信中说余墨白是北疆人,离开沈家回北疆也不出奇,可若是余墨白替宫季扬练兵,那就值得警醒了。
如今的京城最怕什么?怕的恰恰就是余墨白擅长的两样,可以说,宫季扬已经捉住了顾怀的死穴。
柳易将信纸烧掉,吹了吹桌上的纸灰,不知该怎么给沈无青回信。
他直到回了北疆才知道,宫季扬一直没有放弃想要龙椅的念头,去江南就是为了引开他,摸清他的底细,顺带让余墨白可以不受干扰地练兵。如今北疆军既已能放在他眼皮底下,想必是有所成了,只缺大将军一声令下就能出发。
挥师京城。
虽然早就有些怀疑,但他自以为多少牵制了宫季扬一段时间,也不算毫无建树。可宫季扬与他周旋这些日子,丝毫没耽误自己招兵买马,日夜操练的正事,他以为的牵制,其实只是不痛不痒的一点小事,大头都在余墨白身上。
是他自以为是了。柳易叹了口气,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又揉碎纸团丢进水里,反复数次后忍不住丢下笔,墨汁在薄薄的纸上溅出一个惊心动魄的痕迹。那支笔在纸上滚了几圈,最后撞在洗笔的瓷盅上,发出“叮”一声轻响,柳易才回过神来,伸手捡起它。
他在想,他和宫季扬争先恐后地算计对方,谁也不让着谁,到头来还能不能信对方。他拿到长寿锁的时候想信,可现在又不敢信了,谁能说得准自己在尔虞我诈中放了几分真心?
最终他给沈无青写的回信还是只有寥寥数字,嘱咐他提防余墨白的战术,想了又想,还是添上了宫季扬的动向。
他想替宫季扬说情,又觉得自己有些多此一举,思前想后还是犹豫着添了一句,权当让自己安心。
薄薄的一张信纸,折起来比手指还细,他盯着折好的信看了半晌,撕掉重写了一封。
除了嘱咐沈无青小心余墨白,宫季扬这边练兵的成效和他的推测,柳易还是另起一段,洋洋洒洒花了百余字来替他说情。他怕宫季扬知道老将军的事后会冲动,也将这事在信上说了,让沈无青有个准备。
写完后他通读一遍,发现自己前半写得像个探子,后半写得像个傻子,怎么看都可笑得紧。
可让他当个彻头彻尾的探子,他是做不到了。宫季扬是动了念头,可柳易不想让他走出那一步,也不想让三王爷那边将他当作反贼料理。说情这事按理不该由他做,但他还是做了,也做得问心无愧。
等他将信送出去,杭杭已经替他拾掇好要带的东西了。
“先生,您这是要到军营里长住?”她边将包袱往马背上挂,边回头来看柳易,“将军不回来,您也跟着去啦?”
“我可不是跟着他去。”柳易提着她拿来的一包点心晃晃悠悠地走,闻言笑了笑,“我不是当兵的,军营能呆多久?跟在将军府作客一样,都只是暂住罢了。”
他没把话说到明面上,杭杭却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