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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短暂磨合期,蒋桐初步摸到与肖凤台和平相处的法门。中文兼职课因此显得愈发轻松,甚至称得上繁忙生活中,一种有益的消闲。
肖凤台接受精英西式教育长大,理解能力惊人,思维活跃开阔。他以槛外人视角品鉴唐诗,常有令蒋桐耳目一新的评论。
“这个人我不喜欢。”肖凤台如是评价《听筝》:“太自恋。”
“为什么?”蒋桐奇道。
他花不少力气,同肖凤台科普周郎与拂弦的故事,本想引出李端善于用典,诗文构思精巧,取景独到,有四两拨千斤之势。却没想到肖凤台跳过诗文本身,只将注意力放在作者身上。
“演奏者犯错,一定十分尴尬。作者还特地写诗,说这位女士暗恋他。”肖凤台满脸不以为然:“这下好了,过一千多年大家都还记得,有个漂亮女孩弹琴时被他迷住,失误不断。”
“’周郎’也可能是一同饮宴的同伴”蒋桐试图替李才子辩解。
“那就更奇怪”肖凤台看他一眼:“难道他嫉妒自己的朋友?看筝女和自己的朋友互相有好感,不开心?”
他的目光坦荡澄澈,蒋桐扶额:“你说的……都有道理,算是两种解读的新思路。”
好在课程接近尾声,不然放肖凤台想象力一路信马由缰,还不知要歪到什么地方去。
收拾纸笔时,蒋桐竟有些不舍。
“我再代四次课,陆奢就回来了。”他笑道:“谢天谢地,你终于不用再忍受我。”
肖凤台身形一僵。
蒋桐谆谆教诲:“你理解力强,懂得举一反三,只是之前不甚努力,读写基础不扎实。”
“好好学习,将来你去中国,我带你四处游玩。”他促狭地眨眨眼:“我老家这里风光如画,山清水秀,还有很多漂亮姑娘。”
“中国的食物又好吃又便宜。早餐铺子里小馄饨七块钱一碗,价格只是新加坡零头,每天早上现熬鸡汤现做馅,汤头鲜得你舌头都要吞下去。”
肖凤台轻轻笑了一声,却令蒋桐联想起初次见面时的模样。美则美矣,失之傲慢苛刻,像一柄雪亮削薄的刀刃,银光炫目,刺痛人眼。
“单价不到一美元的食物,我不敢吃。”肖凤台恶意道:“我对穷人的旅游方式同样不感兴趣。”
十六七岁的年轻人,还没有学会以假笑应付一切不愉快。他挑战地望着蒋桐,并未发觉自己眼底的不忿与焦虑。
蒋桐冷不防被他一顶,脸色有些难看。但他长年做和事佬,替朋友们收拾烂摊子,已经锻炼得大多数时候虚怀若谷,笑一笑便从容告辞了。
肖凤台坐在窗边,一动不动,遥望蒋桐的身影逐渐变小,变模糊,最终被建筑物遮挡不见。
他拨通陆奢的电话。
“Hi Kenh”陆奢语气讨好得近乎于造作:“请问我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忙?”
“以后你不要再来了”他平淡道:“每次课5000新币的费用,我还是会按时打到你的卡上。”
“作为交换,我要你想个办法,把蒋桐留下来。”
肖凤台说不清楚,自己对蒋桐到底是什么态度。
蒋桐生一双好脾气的下垂眼,面容勉强算是清俊,在人群中并不出挑。初见时,肖凤台上下扫一眼,以为自己已将他看得透彻。
无论肖凤台多么不屑一顾,从小耳濡目染,察言观色与审时度势的能力已经融进肖家人基因,成为一种本能反应:蒋桐戴着老式无框眼镜,他身上洗到褪色的格子衬衫,边缘发毛的旧背包,都透露出一件事——他很需要钱。
历任中文课老师中,陆奢矬子里拔将军,勉强对他的胃口。肖凤台不打算为难陆奢的朋友。三千新币对于蒋桐应当不算一笔小钱,他自觉足够慷慨。
他知道这姿态显得不那么尊重,但他不在乎。蒋桐的分量,并不值得他尊重。
他遇到过太多像他一样的人——家中较有野心的仆人,学校里想打入他社交圈的普通人家小孩,他爸爸的女朋友们……他们被他捉弄,被他羞辱,当面却不得不装得无事发生,对他和颜悦色。
比起他的尊重,他们更喜欢他的钱。他渐渐发现,在很多人眼里,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张银行卡,一笔股权,一套房产。
起初,他还会难过心慌,渐渐地习惯成自然,他学会鉴赏身边人趋炎附势,阿谀奉承的丑态,甚至还看出一点趣味来。
递支票时,他观察到蒋桐眼中隐忍的愤怒。肖凤台面带微笑,他将支票夹得很紧,等待蒋桐忍辱负重,在旁观者的奚落中,将支票从他手上一寸寸拔走。
然而蒋桐不仅没拿他的钱,还在他的朋友面前不卑不亢地将他嘲讽一番。
肖凤台很生气。他最讨厌自命清高的人。蒋桐如果还敢踏入肖家的门,他会想尽办法,令他后悔自己说过的话。
整整一周时间,有空时,他便不由自主地盘算着这件事。
终于将计划想得很周全,他却没有料到,肖致中居然会为了那个女人迁怒他。
更加想不到的是,蒋桐竟冒着丢工作的危险替他解围。
他不是才被他当面羞辱过吗?
他不是很需要钱吗?
他怎么敢揣测他的想法,他以为自己是谁?
他为什么……为什么要对自己说那些话?
肖凤台对蒋桐的感觉开始变得复杂。
纸张绝迹的年代,蒋桐却写一手风骨遒劲的楷书。他们并肩坐在窗边,一字一句读诗的场景令肖凤台觉得熟悉。好像很久以前,也曾有一个人把还是幼童的他抱在膝头,以十二万分的温柔耐心,教他念这些含义晦涩,却音调温柔的句子。
面对面上课时,他开始控制不住自己偷看蒋桐。肖凤台开始好奇,离开这间临海豪宅,蒋桐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的期待逐渐累加,蒋桐却突然要从他的生活中退场了。
冷眼旁观蒋桐絮絮念叨着代课结束之后的交接工作,肖凤台心头火起。青年神态舒展放松,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与他分别,便这么令他开心?
是父亲开出的价格还不够诱人?
他明明已经尽量配合蒋桐,做一个好学生了。
心中暗火炽盛,肖凤台坐立难安,终于按捺不住,开腔嘲讽蒋桐。然而,看到蒋桐收敛笑意,神色黯然,肖凤台并不开心,只是更加委屈。
我偏不让你得逞。掏出手机时,他恨恨地想。
第8章
虽然闹到陆奢出面的地步,肖凤台心里并不觉得留下蒋桐有多么困难。
蒋桐缺钱,他便正好有一份体面轻松的工作提供给他,谁会跟钱过不去呢?再说他一高兴,将蒋桐介绍给父亲,利用肖家的资源在事业上拉他一把,也是很轻松的事。蒋桐名校高材生的脑子,不会想不清其中的利害关系。
肖凤台几乎被自己感动了。他从没对谁这样好过。
然而出乎意料,蒋桐拒绝了。
“能说的我都说了”陆奢无奈道:“他铁了心辞职,说要专心科研……还说最近不急用钱……”
劝到最后,蒋桐似乎察觉不对,还反问他,肖家待遇如此优厚,为何他不继续做下去。
陆奢无言以对。总不能说小少爷非你不选,你不干我也干不下去吧。
做人太难了!
他战战兢兢拨通肖凤台的电话,以为这娇纵小少爷会大发脾气,肖凤台的反应却十分平淡。陆奢先是松一口气,内心随后升起不祥预感。
譬如大台风来临前,总是有一段格外晴朗干热的天气。反而是雷阵雨,总是乌云遮天蔽日伴着阵阵电闪雷鸣,雨势看着吓人,往往一杯咖啡时间便会放晴。
他觉得这事还没完。
肖凤台挂断陆奢电话,点开微信,同龄朋友们多数用fb和whatsapp,他的微信中只有蒋桐一个好友。
蒋桐的头像是一张风景照。一望无际的湛蓝海洋,朗朗长空,阳光折射海面,波涛起伏,仿佛片片闪烁的银鳞。
蒋桐的朋友圈只有几篇零散转发文章,有关生物学界最新发现,新加坡签证办理政策更新与中文学习。肖凤台滑动几下便翻到尽头,他盯着头像中碧海蓝天,心中委屈愤懑,竟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他要听蒋桐亲口告诉他,他到底哪里惹到了他,为什么他无论如何,不肯接受这份工作。
他拨通蒋桐的电话。
无人接听。
再拨,还是无人接听。
肖凤台负气将手机掼在书桌上,喀啦一声巨响。门外仆人路过,小心翼翼将脚步一再放轻,生怕撞在小祖宗气头上,遭池鱼之殃。
他坐在桌前独自生闷气,一会儿埋怨蒋桐冷淡,一会儿气陆奢无能,一会儿又恨铁不成钢,替自己觉得没脸。过好一会儿,还是把手机划拉过来,又拨一遍蒋桐的号码。
依然无人接听。
肖凤台怒极反笑。短短十几年的人生中,几乎没有人敢于这样漠视他。
蒋桐以为他自己是谁?
还是从前好,肖凤台想,他只要被人奉承讨好就够了。观赏身边人忍辱负重,却不得不对他笑脸相迎的丑态,不是很快乐么。
什么理解,什么尊重,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再也不会做了。
他一点也不难过。
肖凤台点开微信。
“You’re fired。”
发出消息,他一鼓作气,将微信直接从手机中卸除。
第9章
好不容易从裴璟那里扳回印象分,蒋桐不敢大意,将上课之外的全部精力投入试验,连做梦都在调试显微镜。
陆奢打来电话,扭扭捏捏想让他继续兼职肖家家教,蒋桐犹豫片刻,想起裴璟的话,还是拒绝了。
“之前家里有事急用钱,现在情况好些,而且最近实在太忙,可能帮不了你。”蒋桐抱歉道。
“肖少爷挺可爱的”想起肖凤台故作冷漠的模样,他不禁微笑:“你工作态度端正点,别真误人子弟了。”
陆奢在电话那头哀嚎一声,又翻来覆去地同他讲些工资待遇好,工作清闲,没准可以借机打入豪门积累人脉云云的车轱辘话。然而蒋桐心意已定,随便敷衍他几句便挂断电话,直接关机。
实验室四壁无窗,如一枚纯白的骨灰盒。长期接触不到自然光源,人会失去对时间的感觉。裴璟有事外出,偌大实验室中只有蒋桐一人和缓慢成长的骨髓细胞。蒋桐全神贯注,悬浮液细胞计数,分装培养瓶,放置培养箱,补充原液,分选已培养细胞,直到腹中烧灼般的饥饿感将他叫停。
他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不仅错过午餐,连晚餐都可以省了。
进度快于预期,应当可以向裴璟交差。蒋桐身心放松,脱了手套去茶水间吃已经变色的自带盒饭。他打开手机,想看看视频,被屏幕上蜂拥而出的未接电话提醒吓了一跳。
提醒底部是一则来自ftx的微信信息。信息言简意赅:蒋彤被解雇了。
蒋桐莫名其妙。
“请问解雇我的原因是什么?”他问道。
蒋桐虽然一头雾水,却并没有将这条诡异信息放在心上。十六七岁的男孩子,情绪比纳斯达克指数更加动荡。与其拼命揣摩讨好,放着不理对双方都是最优解。
不知这次他会不会把锅推到表弟身上呢?入睡前,蒋桐愉快地想。
直到第二天傍晚,ftx也没有回复。
这就有些不像他了。
“肖凤台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他联想起陆奢的诡异态度,打电话质问他。
“没有啊……”陆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