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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头来过?”裴钧一把挣脱他,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红眼朝他吼,“你知道什么叫从头来过?他若是死了,我怎么打回京城?他若是没了,我这还叫什么从头来过!”
闫玉亮被他吼得一怔,正是不明所以间,忽被方明珏拉了一把:“师兄,你还不明白么?”
闫玉亮懵然看看他,又看看此时正紧抱银盔香囊、四下匆匆翻看尸体的裴钧,脑中忽有一个念头闪过,不敢置信地看向方明珏:“难道子羽对晋王爷,是……”
“找吧,别说了。”方明珏沉沉一叹,拧紧了眉道,“你知道他的性子,若不能见着晋王尸首,今日是绝不会离开此地半步的。”
闫玉亮提声:“可蔡军马上就要来了,这儿的尸首没有上万也有数千,一时半会儿可怎么——”
“别废话了,快找吧!”方明珏打断他,拉着他就蹲在地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过了今日,蔡军把这儿一埋,他就永远不能知道晋王究竟在不在这儿了……人若死了,他尚能为死人而战,可人若是不知死活,他难道要一辈子都走不出来么?况且……”
闫玉亮看向他:“况且什么?”
方明珏哽咽一时,垂头把地上尸体翻过身来道:“为了晋王,他会如此,为了我们,他也一定会的……咱们在京城从来都是受他照应,眼下,就当是帮他一次罢。”
午后的京城,大雨瓢泼而下,紧闭的北城门外杀声震天。
至入夜时分,远郊处的厮杀声渐渐消弭一时,可不出片刻,那声响却盖过大雨滂沱,忽而直逼到北城门外,响过一个时辰,又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至此,京城北门被蔡军攻破,数万叛军发出高亢欢呼,蜂拥入城烧杀抢夺。在姜氏建国后平静了三百来年的京师,此时此刻,终于被久违的战火铁骑踏碎了安宁。
皇城外,大内禁军全数集结,在宫外形成了抵御蔡军的最后一道防线;皇城内,大太监胡黎慌慌张张奔入中庆殿中,匍匐在御书房内,向立在堂上的少年天子仓皇禀道:
“皇上,京门失守了!咱逃吧!”
姜湛闻讯,霎时跌坐椅中,满面惨白地怅然一叹:“大势已去,朕……亡国了……”
北下的雨水在这一夜浸染向南,趁着夜色,淅淅沥沥地淋落在宁城外的十里坡上。
裴钧忍着手臂伤口的剧痛,费力地翻开了身边最后一具尸身,抬手抹开尸体面部的发丝一看,唇角微微抽搐:“不是……不是他……”
四周的护卫和闫、方二人也都翻遍了所有尸身,此时会合至他身边,都道并未发现姜越尸身。
裴钧听完最后一句“没有”,脑中那根紧绷的弦就像终于被人剪断,叫他豁然得了半刻清明和松快似的,一时不知是哭是笑地絮絮喃喃起来:“没有他,他没有死……他定是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
他失力跌坐在这处雨水泥泞的废弃战场中,用布满污血的双手捂着脸,仰面向天,双肩颤动着,渐渐没有了动静。
闫玉亮、方明珏连忙上前扶他,却探得他额头滚烫、浑身发热,掀起他袖口来,竟见他臂上伤口已然溃烂流脓,整条左臂肿如柱状,当即大惊,忙令护卫将他抬上车架,不再耽搁地赶往江南。
裴钧只觉自己似乎在河中潜游,飘飘荡荡,周围是明亮而寂静的水,身后的天空透过水光,挂满了模模糊糊的云。
不知游了多久,他看到一朵长得像花的云,一挺身便浮出了水面,却见自己倒影在河水之中,竟是个十六七岁少年的模样。
正惊异间,他身后传来张岭严厉的叫喊:“裴子羽!让你去给晋王爷送书,你偷什么懒!”
他转过身去,不见张岭,手中却多了本塞满黄笺的书册,待反应过来,他已然站在了晋王府的前厅之中,十七岁的姜越正坐在他身旁的桌案上作文,此时恰恰抬起俊逸长睫的双眼,堪堪望向他。
姜越身后的长架上挂着套泛着冷光的银色铠甲,裴钧仔细看去,见那套铠甲缺了顶头盔,腰间却挂着个染血的香囊……
“姜越!”
裴钧大呼一声惊醒过来,悚然睁眼,冷汗淋漓。
他只见自己在一处寝房之内,睡在卧榻之中,头顶纱帐、身盖棉被,而恰逢他惊醒,身边一人也随他惊醒,向外唤人道:“快来人!他醒了!”
此声柔中带韧,令裴钧熟之又熟。他转过头,竟见是他姐姐裴妍守在他榻边,此时正双目带泪,焦急望向他道:
“裴钧,你可算醒了。”
第131章 其罪八十四 · 负义
“裴妍?”裴钧一见是她,抬手就想撑起身来,可手臂一动,却传来阵剜骨剧痛,令他闷哼一声倒回榻上。
“你别动!”裴妍慌忙按住他,将他包裹着厚厚纱布的左臂轻放进被子里,又急急探他额头,“你这胳膊伤得太重,眼下用药也不顶事了,前几日都在昏迷。钱海清一早已去请他爷爷过来替你看诊,晚些时候就能到——”
“我不是在做梦吧……”裴钧仰躺在榻中注视她忙活,眼底酸涩地抬起右手捉住她手腕,“裴妍……你没事儿?那煊儿呢?梅六呢?钱思齐怎和你在一处?难道第三船——”
“我便是被第三船巡回所救。裴钧,这里已是江南,眼下众人都在一处,你就放宽心罢。”裴妍不及答他许多,忽听门外响起敲门声,站起来,“一定是赵先生来了。”
她匆匆开了门,果见赵谷青领着个郎中疾步走入:“裴大人如何?”
赵谷青转过门屏,见榻中裴钧当真醒转,忙止步抱拳向裴钧一拜,声有哽咽道:“裴大人此番受苦,请受赵某一拜!”
“赵先生使不得……”裴钧强撑右臂,费力地抬起些身来,“此行多舛,皆因晚辈思虑不齐、出走匆忙,如今就连晋王爷也——”
“裴大人切不可说这话。”赵谷青将郎中带至裴钧身侧,语重心长道,“人算不如天算,胜败乃兵家常事。晋王爷的事儿,我已听闫大人和方大人说了——裴大人临危冒死也要找寻王爷下落,此乃义薄云天之举,不光赵某钦佩之至,追随您一路的将士们也都十分敬重。眼下既知王爷还活着,日后便必能有相会之日,裴大人目前最要紧的,是快快养好身子。”
郎中已开始给裴钧换药,撕下纱布、带离了脓疤,疼得裴钧深深拧眉:“咱们这是在江南何处?”
“茶山。”赵谷青答,“晋王爷虽在江南置业不少,可唯有此处算得上隔绝人世。当日在江中一别,我料追兵是冲你而来,便在江面绕行,以图回还支援,没想到回去时却见第二船已沉、第一船已毁,便只能抱着试一试的念头,在江中浮礁上寻了一夜,却竟真的发现了你姐姐和梅少爷。眼见他二人都受了伤,我便临时决定来此供他们修养,只在我们原本约好处留下口信,昨夜方大人与闫大人便是循着口信过来的。”
裴钧细听他这话,面色渐渐变了:“若只他两人获救……那姜煊何在?”说着即刻望向裴妍:“煊儿呢?”
裴妍眉心一颤,在他的目光下低垂了头,对赵谷青道:“先生有劳了,后头的话,就我来同他说罢。”
郎中已换完了药,赵谷青便依言领郎中出去。
裴妍静待他们带上门出去,叹了一声,坐在裴钧身边道:“煊儿被追兵捉走,眼下……应是已被带回京城了。”
裴钧听言,顿时心胸透冷,听裴妍继续道:“那日,我和梅六护着煊儿想要跳船,可追兵太多,梅六为护我和煊儿……已被人砍伤了,船上的桅杆又忽然落下,将我砸入江中。那时煊儿已被追兵拉走,梅六一人难以应对,便只可先跳水救我……”
“那梅六眼下可好?”裴钧一时不知该先忧心哪一个,“那日我看他中剑,他伤得重么?”
裴妍转身往桌边端了杯水,听言脊背一僵,顿了顿方答:“倒是脱了险,还需好好养着。”
裴钧见她背影落寞,料她是自责愧疚,便不忍再问,思索一时道:“煊儿只是个孩子,与姜湛不曾有过节,姜湛也下过诏书立煊儿为嗣,若见煊儿回京,应是会留下他来,待日后平了蔡沨之乱再来要挟我们。如此,煊儿眼下不会有性命之忧。”
裴妍将水递到他手中,抬手点了点眼角,勉强对他一笑:“赵先生也是这么说的。他让我先别忧心,说待他日回京,一定会将煊儿解救出来。”
“没错。”裴钧拍拍她手背,细细打量她一时,见她此刻果真安好,便慢慢点头,“你和梅六能脱险,已是再好不过的境况,此处既然安定,你们便好好共赵先生留下修养,明珏儿和师兄也会留下来帮你们——”
“那你呢?你难道要走?”裴妍一听他这话中的意思,紧张起来,“你的伤势已经很重,你必须留下来养伤。”
“再重也是皮外伤,上了药很快就能好。”裴钧坐到榻边,一面单手将靴子拉上了脚,一面沉沉道,“我们在此安然无恙,晋王却还在外头生死不知……这多一天便是多一分危险,我得出去找他。”
“不行,你这是送命!”裴妍立马拦在他跟前,红着眼道,“外面到处都在通缉你,你的画像贴得满城都是,朝廷也好、蔡家也罢,他们都想要你的命。裴钧,我已经失去了煊儿,我绝不能再失去你!”
“可晋王也需要我,我必须去救他!”裴钧仰头看入她眼中,“我们还活着,是因晋王的人马护我们一路;此处很安全,亦是晋王置业替我们安排。他从来是怎么对我们的?他当初又是如何救你、如何待煊儿的?他眼下还在外头受苦,我怎能放任他不管?”
他绕过裴妍,抓起一旁凳子上的衣服穿好。裴妍拦他不住,他拉开门就要往外走,可一开门,却见外头站着个人。
这人脖颈缠着纱布,脸上还有些青肿,此时似乎正犹豫是否敲门,却未料裴钧开门出来。
见裴钧一愣,他局促地退了半步,抬起脸看向裴钧,将一双讨人喜欢的凤眼眯起来,嘴上也咧开个大大的笑,抬手向裴钧张开了双臂。
“梅六?”裴钧忙上前将他搂进怀里,捏着他下巴摇了摇,“小子,你怎么在这儿站着?身上的伤怎样了?”
梅林玉忙笑着冲他点点头,似在说“都好、都好”。
裴钧见他如此,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凝:“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
梅林玉被他捏在指间的俊脸上依旧咧着笑容,可弯起的凤眼中却泛起水光,梗着脖子,冲他摇了摇头。
“你说话啊……”裴钧捧着他脸拍了拍,开始有些慌了,“老六,你别吓哥哥,你快说话,你说话!”
可梅林玉却是抬手将他双手握住,强忍着眼中的泪,仍旧对他摇了摇头。
裴钧霎时只觉腔中一裂,一股巨大的冰冷感从他背脊蔓延,很快将他整个人罩住。
他身旁传来裴妍低声的啜泣,那声音好似一道绝顶确切的回响,肯定了他心中那可怕的猜测。
“不……”裴钧全身发颤,双手抓住梅林玉双肩,“你还好生生地站在这儿,怎么会……”
“追兵那一刀砍在他脖颈上,加之跳船后在江中浸水……”裴妍无力地坐倒在屋中团凳上,低声呜咽道,“我帮他止住了血,好歹保下性命,可赵先生找到我们的时候,他已经出不了声了……”
“大夫怎么说?”裴钧转头问她。
裴妍哀声道:“大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