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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鸾的目光紧锁在裴妍身上,眼中是极痛的神色,听闻此话凝噎一时,终是垂头锁眉:“罢了……我还是先出去等你。”说罢便转身踏出牢房去。
裴妍的双眼一直紧随着曹鸾身影消失在牢外走道终,待终于看不见了,才垂眸不语。裴钧引她靠着石床侧旁的土墙坐稳,扶住她双肩问:“你同老曹可曾有什么过节?我怎从未听说过?”
“过节么……”裴妍睫羽微动,出言似是讽刺,又似是叹息,“自是有的。”
她抬眸看向石床边木桌上飘摇的残烛,那光火闪烁在她眼中,似乎让她看见了什么别的东西。半晌她似乎是荒唐地低笑了,这一笑像是把一世的恩怨别离都笑尽,而溢出唇角的却终究是苦,直苦到最深处:
“十年前,我曾让曹鸾替我做一件事儿,他没应我。”
裴钧轻轻在她身侧坐下,只觉此言叫他后脊发凉、寒气森森:“什么事儿?”
裴妍看向他,此刻的眼神似乎是穿透了当下,看向了更早的时光,刹那悲怆,凄然一笑:
“我让他娶我。”
第99章 其罪六十 · 刁难(中)
牢房仅剩的烛火忽应言而熄,忡然的沉默随昏暗一起到来。
一片黯淡中,裴钧震惊的双眼依旧能看清裴妍望向他的那一双眸子,却不再能看清裴妍脸上是何等的神情。
此刻牢门传来铁索声,是衙差将大夫带来。一见牢内没了灯烛,几人赶紧招呼杂役进来将桌上烧干的残蜡端走,再重新点上了满油的灯,赔笑请裴钧莫怪。
待灯再亮起时,裴妍已又别过脸去。从牢门处挤入的大夫提着药箱战战兢兢地上前问诊,小心翼翼看向裴钧,裴钧便收敛神容,起身让至一旁,不发一言地由他看了病症,听言道:“启禀裴大人,这些俱是皮肉外伤,虽倒不至残疾有损,伤筋动骨总是难免。眼下要紧是清洗上药,随后静养即可。”说着从箱中拿出伤药。
裴钧从腰间摸出碎银赏给他,接过他取出的纱布与瓷瓶,向外挥了挥手。大夫见状,识相地作揖告退,衙差几个也就紧领了裴钧的好处,连连拱手,更叫杂役替裴妍打了盆热水来,告过吉祥,才随同大夫一道出去了。
眼见几人走远,裴钧先敛眉弯腰将热水盆端上了木桌,挽袖绞出条纱布来,待轻轻替裴妍拭去手上的污血,才哑声问:“身上可还有伤?”
裴妍的手指疼得微微抽搦,却极力忍耐:“所幸有人叫停,伤便只在胳膊腿上,养养应是不妨事。”
裴钧为她清洗的手微微顿下,转而拿起药瓶来:“有这伤,你以后怕是弹不得琴了。”
裴妍嘶嘶抽息着由他上药,听言晦然:“总归也多少年不弹了,早忘了干净。”
裴钧的眉头愈发蹙紧。他将瓷瓶中的药物不断倒出在湿热的纱布上化开,一次次沉默地为裴妍涂抹着,直到将裴妍的双手涂满,包扎起来,才终于低声问:
“你和老曹……曾有过一段儿?”
裴妍垂眼看着双手被他层层裹起,蹙额似在估量如何作答,可牢中昏黄的灯火在她眼中闪烁几瞬,却是结成她口中再度的叹:
“算是罢。”
随即她凉凉一声苦笑,缓慢道:“你可记得……我刚进刑部大牢的时候,你曾问我当年到底为何会嫁给姜汐?那时我只反问你当年又为何要参科做官,你没答话,可是真明白我那是何意么?”
裴钧为她卷起袖子,继续给她上药,目色映着她手臂上的大小鞭痕,眉心一抖,默然听她继续说:
“实则嫁人于女子,或参科于男子,不过都是年纪到了便当去做的事,本源没什么不同,又几时真由人选过?至于嫁给谁,或做什么官,就更是命说了算。当中或然也有希图改命的,也有希图跃上枝头、攀高接贵的,可最后选错了人、入错了位,结果不都是一样么……”
她苍白的脸映在摇曳烛光下,没有血色的唇瓣微微阖动着,语气不痛不痒,就像在说着别家的事情:
“十年前你在娘灵堂前叫我滚出裴家的时候,又可曾想过我会落到如今这境地?”
裴钧只觉心尖一刺,摇头:“不曾。”
裴妍便再度自嘲地闷声笑起来了:“我也不曾。所以啊……”她忍痛挡开裴钧的手,颤臂抖落了一侧衣袖,垂眉咬牙,十指攥紧了腿边干草道:“时常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太过小瞧命数了……”
所谓“命数”,是个少年人从不轻信的字眼。
至少裴家姐弟二人在各自成家或立业前,是绝少有这命数之虑的。
当十年前一纸授入翰林的点任文书落到裴钧手中时,他并未想过那将会是他一生朝堂征伐的起始,正如十年前裴妍在太后寿宴上一曲琴瑟艳惊四座后获为安华公主伴读时,也并未想过那会是她十年含恨的诱因。
彼时的裴钧已与张岭决裂、出离张府,当年秋日已入翰林为吏,吃喝不愁,似无一志,闲时不过与曹、梅二人与青云监师兄弟往来消遣。
一众友人中,梅家的独儿梅林玉正遭逢着其父一场场耳提面命,告诫、训斥的都是生意场事,又兼偷开的养鸡场被家中发现,那耳提面命又化作拳打脚踢落在他那身细皮嫩肉上,叫他气之不过逃出府来,夜奔裴钧家留宿,鼻青脸肿地蹲在裴钧院中,不甘不忿:
“南边儿斗鸡的黑场子可多着呢,哪个不赚个盆满钵满!我爹就觉着养鸡丢人养鸡贱,觉着鸡活该是拿来吃的不让我鼓捣,真是顽固到头了!”
“那你爹顽固也是拿着千万两金银跟你顽固,你跟他斗也得使得上劲儿啊。”裴钧闲闲在院中排开了从曹鸾处得来的两捆南疆烟花炮,瞥他一眼,“你二舅西街里那两幢楼不是要盘给你开张么,你做什么非要养鸡?这不是找你爹的打?”
“嗐,楼也要做,鸡也得养呀,钱哪儿有嫌多的?”梅林玉听他说起生意,消沉的气劲散了一半儿,又站起来凑到他身边帮他拿炮仗,眉开眼笑,“说起来那两幢楼还没起名字,哥哥你有学问,帮我想想呗?”
裴钧解开绳子,斜眼看向他脸上的五颜六色:“成啊,想做什么生意?”
“勾栏哪,还能有什么更赚?”梅林玉比划着,“我一幢楼做男,一幢楼做女,边儿上还有幢大阁子,恰好再开个酒楼,齐活儿!”
那时忠义侯府满园秋叶红遍,哪怕在月下也色如烈焰,比之春花半分不差。裴钧霎眼一望,懒得再想,一时嘴快道:“莫若就起‘霜叶’同‘二月’罢。酒食之物又是过则无趣,故‘半饱’恰可,添个‘炊’字儿,多些烟火意趣。”
梅林玉大小只识字算数,不耐烦读诗,听裴钧说来自是不明就里,却从不怀疑裴钧学问,登时只顾叫好。而后来那俩楼声名鹊起,让京中达官显贵、风月人物皆误认梅林玉是个断袖,梅林玉再欲哭无泪地追着裴钧打,就又是后话了。
二人言语间,裴钧眯眼擦亮火折,点燃一捧炮仗,各色相接的火星便疾速窜上夜空,炸成数道绚丽多彩的巨大烟花,发出砰然声响。
他开怀握着新一簇花炮,边点着了边同梅林玉笑,扯了嗓子向隔壁院儿叫:“裴妍!裴妍你快出来看看!这是老曹托人从关外带的窜天鼠,你入宫都不见能瞧得见的!”
音方落,另院儿立时传来裴妍的骂了:“宫里没有就你有,说出去不怕被笑话!”那声音柔中带韧,渐渐由远及近,裴钧转眼看廊中,是裴妍已经迈着碎步跨进院子来,指着他鼻子道,“我明儿还入宫呢,你再不消停,我把你打成个窜天鼠!”
其时裴妍正试着次日入宫要穿的衣服,身上鹅黄的裙裾,粉色的罩衫,照在廊中明烛下款步走来,一身鲜亮得不得了。待裴钧手中烟火尽了,她上前揪着裴钧耳朵,非逼着裴钧起誓再不闹腾了才收手,又对着直愣看向她的梅林玉,告诫道:“你也早点儿歇了罢,可别尽跟他学些不好的再惹你爹的骂。”说罢抬手点点梅林玉眉心,温和一笑,便转身敛裙回屋去了。
可梅林玉的目光却一直追随她粉黄的倩影消失在廊角,直至她回去亦没再说出一句话来。
当晚,梅林玉抱着胳膊坐在裴钧床板儿上拉长了声儿问:“哥哥,你说妍姐那——么好的人,谁能有福气娶回家去啊?”
裴钧扯下鞋袜,拿胳膊撞他小身板儿:“怎么,你还想娶那母老虎?”
“妍姐那是聪慧大方,怎能说母老虎!能娶她那样的做媳妇儿,我怕是做梦都得笑醒了。”梅林玉一通申辩,继而失落起来,“可三教九流,商贾为贱,你家是官家,我……到底没那福气。”
裴钧不爱听他这话,盖上被子枕臂盯着他道:“胡说什么,我娘可喜欢你了。”
梅林玉却钻被窝里叹:“你娘那是把我当别人家的小儿子喜欢,又不是拿我当女婿喜欢的。”
裴钧垂眼想了想家中在朝堂上的处境,也叹了口气,抬手揉揉他脑袋,声音放轻了:“那你觉得她能嫁谁?”
“怕是只有天家能配得上妍姐罢,可皇上还太小了呢。”梅林玉睁眼瞪着床顶的素帐,平静道,说着又摇头,“可皇上再小,好歹也是皇上,我虽不那么小了,却也没成番事业。”
裴钧嗤地一笑,哂他:“你梅家还不够家大业大呢?”
梅林玉瘪嘴:“呿,那是我爹的,又不是我的。”
少年凉漠的叹息隐没在秋夜灯烛的噼啪声里。在那晚睡前,裴钧只记得梅林玉叹了又叹,辗转复辗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明儿一早,我送妍姐入宫去。”
裴妍当年入宫,是去陪安华公主读书的。偏安华公主书不怎爱读书,只爱吃,宫中便宴惯比会多,食惯比诗多。裴妍书没读完两本,第一回 归家放沐却先丰润了两分,更见肌肤如玉如雪,腹软脯浑,笑起来颊上又现一双梨涡,柔若毛羽,甜似含蜜——只要没有裴钧捣蛋引她呵斥,任谁见了都要叫一声娇人闺秀,公侯王孙求亲之流便是未曾踏破门槛,暗地里也托着媒人打听过数度了。
一日她从宫中回府,正巧梅林玉、曹鸾在家中耍闹,便相熟笑转一圈,直如九天上下来识尘的仙。
梅林玉被她娥粉的裙钗晃花了眼,拍起巴掌赞她好看,连裴钧都勉强吐了个美字儿,偏曹鸾只在一旁叶目含笑,说:“安华公主果真食泽深厚,阿妍见着是又胖了。”说完直被将门虎女打骂着追出门去。
裴妍这一出去,直等到上灯时候才回来。她面上余下的笑意竟似染蜜,手里还拿回个陶泥小人儿,扎去窗边条桌上的兰花坛子里,往后每每回来瞧着就乐,直乐到园中花谢花开,绿叶作黄又抽芽,直至泥人干裂、败色,亦分毫未改。
“……那时他说,我清减三分如秋梧落叶,丰润三分似红梅盖雪。他握着我的手说喜欢我,四时不灭。”裴妍陷入过去时光的沉思,笑容只是淡漠的,讽刺的意味却不减。裴钧为她包扎手,听她萧然唏嘘:“那时我是盼望出宫的,更盼着每一次你出门吃酒拉他回家读书打诨,盼着每一次家中祭宴。因为我知道,那时他就会来。我希望他来。”
“我生命最好最美的年华倾在了曹鸾身上,我等他给我承诺,等了三年。那时他是我的天,是我夜里盼明时的一轮月。我们拉手,哪怕只碰一下就分开,我依旧悸动,就像是大雨打繁花……直到一天,我想,为什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