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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水横刀-第1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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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19号码头你知道你忒么早不说!”薛队长听起来喘息正盛,话音不善,已经把几个码头艰难排查了一遍,就快要查到关键位置。
  凌河讲电话时,脸上原本镇定的情绪缓缓凝滞,彷徨。他赖以生存的鸟语花香之地仿佛突然远离了他这座孤岛,撇下他扬帆远去,四周寒冷的冰层聚拢上来包围了他……有个念头蓦然击中他的脑海,小刀终究还是可能跟干爹离开的,毕竟十几年的父子情谊。
  凌河头顶伤口突然爆出尖锐的疼痛。没人撕扯他那块受伤的头皮,伤口却迸裂再次出血。这是他救小刀受的伤。
  戚宝山会不会成为漏网之鱼,他根本不在乎。
  但小刀是他的,他珍惜在乎。
  小刀若敢弃他而去,他把这爷俩都撕了。
  港口局势瞬息万变,为了严防死守两月前5号码头发生的爆炸惨案再度重演,警方在这一刻拉响警笛,码头暂时封闭戒严,其余船只全部留在港内,不准出海。
  许多条快艇跃入水中,像一条条大白鲨,在洋面上露出富有攻击性的背鳍,在翻滚的浪花之间划出一道一道壮观的水线。这些游弋的水线指引出目标方向,一齐向出海的轮船方向追击而去!
  大部分快艇都拉响了警笛,呼啸声彼此接力,传遍辽阔的海面,这是薛队长调遣的港口巡逻艇。
  只有一条快艇,是未经批报自带干粮加入战阵,没有拉警笛,在锣鼓喧天似的海面上反而更加显眼。亲自驾船的人迎风站在船头,黑色长发在风中跃动张扬。
  ……


第一百章 怒海波涛
  戚宝山还是老了; 严小刀不忍心下杀招。
  倘若时光倒流到十年前; 动手相搏的强弱形势就完全不同,但现在严小刀是当打之年; 他干爹毕竟还是老去了; 胜负是昭然分明的。
  养个儿子为了什么; 为了有一天自己老弱病残威风不在的时候,这儿子就反了; 调转刀锋将自己踩在脚底下吗?换作是谁; 心理都难于承受,说是恩重如山; 情谊原来不过纸薄!严小刀也打不下手; 不愿纠缠; 方才还一闪而过想要制服戚宝山去向薛谦自首的念头,瞬间自己被自己击垮。
  他有什么资格逼迫干爹自首?
  每个人的一生,就是自己一路做出无数个选择,最终拼凑剪辑成自身的宿命。
  严小刀没有拔刀; 一掌掀开对方; 今日只求脱身; 率先冲出舱房跑上甲板。
  船已经开出相当一段距离,码头和海滩上的景物看起来就像一排幼稚的积木玩偶,形状低矮模糊,影影绰绰。
  严小刀都没机会下到舱底去制止操纵发动机的工人。甲板在浪尖上不停地晃动颠簸,行船很急,他与戚爷终于再次站在船头; 对峙而立。
  命运对待他们二人,开了一个令人唏嘘嗟叹的玩笑,就是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将他们引入彀中,跳进这个无法破解的局。数月之前,戚宝山派遣严小刀去“云端号”上钓鱼,一定不会想到,短短几个月之后的今天,自己会成为海面上被四面围捕的一条大鱼。而十五年前戚宝山衣锦还乡。往煤山上豪掷五十万现金时,也一定想不到今日他父子之间有此一战。两人之间划开一道立场分明的楚河汉界,谁都不准备妥协。
  围追堵截的白鲨船队不断接近轮船。
  严小刀咬住下唇,无从选择,猛地伸掌扑向戚爷,试图徒手抓捕!
  戚宝山掏枪指向他:“别动。”
  严小刀在枪口下刹住脚步,面目凝重。
  戚宝山警告:“小刀,往后退,不要过来。”
  严小刀轻声道:“干爹,你会对我开枪吗?”
  戚宝山惨淡一笑,反问:“如果是你现在拿枪指着我,你会开枪吗?”
  严小刀摇头:“我下不去手。”
  “我也下不去手……虽然今天是你背叛我。”戚宝山哑声说,“我养你这么多年,我舍得吗?荣华富贵你不要,远走高飞你不愿意,父子情你说抛就抛掉了,你偏偏就要把我逼到绝路!你最终还是选择了他!!”
  ……
  许多细腻复杂的感情,这些年已经说不清楚,早已超脱于那些心猿意马的闲来撩拨,超脱出粗俗浅薄的肉体之欲,这更像是某种深刻的情感依赖和占有欲望。
  或许每个人内心深处,都藏着一座孤岛,都体味着百年孤独,轻易不愿剖开示人,在寒冷的冰河上漂流着。每个人都渴望能够找到一处依附的陆地,一处寄生的巢,都孤注一掷近乎疯狂地不愿撒开自己手心里掌握的感情和财富……对峙、撕裂和分离的这一刻,注定痛苦煎熬。
  有时索求不多,两碗手擀的打卤面,几碟下酒小菜。
  或者再来一次头冲脚、脚冲头的同床共枕。
  然而,这些在凌公子出现之后都已成为奢望,不会再来。凌河的分量对于他们脆薄的父子关系,就是摧毁性的彻底碾压。
  只是今天,严小刀感到自己才是被无情地推拒开来、离岸边越来越远的孤岛,内心突然起了一阵风,泛起一片孤寒的涟漪,失去了很多他珍视的东西。他仿佛又回到十多年前,那时他衣衫褴褛地站在村口,他身后是烧成焦灰的房屋废墟,山上的坟头飘着白幡,孤魂野鬼的嚎啕在耳边回荡,煤山上那些残暴狰狞的面目撕嚼着他的血肉。他所亲历的人间种种,带着血色溅射在他眼前的甲板上!
  他从来不愿向旁人表达这些,这二十多年来孤儿的人生,身边能称得上亲人的,原本就没有两三个。
  难道得到某种情谊的同时,一定要同时失去另一些情谊?
  二者竟不能共存,这一刻撕心裂肺。
  严小刀眼里聚集水光:“对不起干爹,我喜欢他,我一定会选择他,我绝不会离开他。”
  戚爷以枪口所指,没有再说话。
  严小刀自知今天大事未成,徒留一生遗憾,心里太难受了,但戚宝山这一次瞒天过海釜底抽薪将他逼入死角,让他失望和心灰意冷。
  严小刀抬手遥指码头方向:“干爹,咱爷俩的老家都在那里,您要是能想通了,赶紧回家吧。”
  他随后深深看一眼对方:“儿子不孝,今天向您告个别。我从这里跳下去,您就当我往自己身上戳了三刀六洞,从此各走各路,干爹您多保重。”
  这话其实是意料之中,但说出口时严小刀胸口大恸,而戚宝山满目震惊。
  严小刀最后一眼看到戚宝山枪口发抖,终究没有对他开枪。他转身也没有犹豫,翻越船舷栏杆,纵身投入滚滚波涛之中。
  跳下去就是万丈波涛,跳下去就是恩断义绝。
  严小刀投海,瞬间彻底被高涨的风浪吞没,身影从海面骤然消失,只留下一丛白色的泡沫。
  所有人大惊,一大半数目的舰艇赶忙调转方向,向投海地点疯狂驶来,却眼睁睁瞧着那一丛泡沫也在视野里消失了,甚至找不到严小刀具体是在哪里坠海的。
  凌河驾驶的快艇在风口浪尖上猛地一颠,整个艇身几乎要掀翻到海里,失控一样斜着冲去,把坐在后面的毛姑娘吓得大叫,“祖宗您会不会开船啦!”
  凌河的情绪同样失控。他好像见过这样的场面,小刀坠海。
  不对,是坠河,而且就是他亲自下了狠手,将小刀的车子撞下观海大桥。
  在他脑补的那一番景象中,小刀连人带车就是这样坠落河道,被激流吞没。他今天终于亲眼见到这样的场面,才领会到这一瞬间尖锐而钻心的恐惧。海面波涛汹涌,像一头饥饿的巨怪张开青黑色的大嘴,喷射着泡沫,吞噬这纸片一样轻薄的身影太容易了。
  约莫一分半钟之后,与那丛覆灭的白色泡沫有相当一段距离的地方,突然冒出一点黑影,活像从海底跃出来的,破浪而出!
  墨点逐渐化作一个强健有力的身影,在海面现身之后还喘了一会儿,歇息片刻,环顾四周开动人脑GPS找准方向,然后才开始不疾不徐地往海岸线方向划水。
  凌河调转快艇的行进方向,在水面上划出弧线形的迂回的轨迹,追逐那个黑影。
  他又不敢靠得太近了,怕伤到人。马达机械的轰鸣声与水声唤起回忆,惊心动魄的景象涌上眼膜。临湾码头的海面上曾经有一辆摩托艇被子弹射中,在漆黑冰冷的雨夜里爆炸,变成一团火球……
  “小刀!”
  “小刀!!!……”
  他站在快艇上艰难地掌握方向和平衡,严小刀就在他眼前大约几十米了,他下意识伸出手……
  快艇乘风逐浪,在浪尖上仿佛性情顽劣地一颤,凌先生弯腰时臀部随着海浪的节奏往前跃动,竟然大头朝下被颠出船舷,“噗”一声拍进水里。
  毛姑娘一只猫爪子伸出去就没抓住,“嗷”得大叫一声,作为一只悲催的“旱地猫”,赶忙丢下一只救生圈。
  严小刀是目睹凌河掉下船的。
  此时如果能甩嘴开骂,他一定会骂街,凌河你这么蠢你为什么要跳下来?!
  你是信不过老子的水性么,你跳下来干什么?
  这一颠和一蹦,暴露了俩人的水性以光年为单位的差距,严小刀那一刻怀疑凌河除了尼古丁过敏之外还有一个命门——你不会游泳?
  凌河还是会游泳的,不至于进水就沉底儿,在渡边老鬼特制的刑具笼子里也曾经泡了一天一夜毫发无损。只是,他的水性比严小刀差着一个奥运公开水域马拉松选手的距离,在浪里艰难地浮浮沉沉,根本辨不清方向。
  凌河在海面上遥遥捕捉到小刀的目光,止不住笑了。肺腑中涌上一股热流,让他身体变得轻飘,往上浮起来,然而这一笑立刻灌进去一口海水,咸涩难喝。
  严小刀迅速朝着凌河游过去,发现这个不怕死的家伙竟然一直在水里狂笑,并且不停喝咸水。
  凌河也像被一种强烈的欣喜情绪吞没在白色泡沫中。某些执念让他纠结已久夙夜难安,甚至压过了他对生与死的畏惧,这一刻终于释放,让他神经质地狂喜发癫。
  小刀的忠诚和不弃戳到了他的命门,或者说,严小刀这个人就是他的命门,凌河嘴张着狂灌水,眼波失神。
  严小刀一把捉住凌河的后颈,托起来阻止这个神经病继续喝海水。他让凌河仰面浮在水上,就像一条划水技术高超的大鱼护着自家瞎扑腾的小鱼,慢慢游回去……
  两人横七竖八地仰躺在小艇上,筋疲力尽。毛致秀被挤成纸片人晾在一旁,哭笑不得:“刚才吓死我了,您二位不需要人工呼吸吧?我就不动手了,你们俩可以互相帮忙。”
  凌河的脸泡得发白,水墨画似的眉眼裱了一层潋滟水光,睫毛染着两道彩虹般的水膜。他仰视天空翱翔的水鸟,午时炫目的阳光普照在海上。
  “愚蠢。”凌河自我评价掉到海里的行为。
  他做事一贯思前想后步步为营,这种失足掉到海里差点淹死的蠢事,没有第二回 了。
  他阖上眼睫,把一切喜悦与悲辛融入眉头的纹路:“小刀,你没有跟你干爹走了。”
  ……
  凌先生这话就是一句含蓄而痴心的情话。
  毛致秀装模作样捂住半边脸,从指缝偷窥,满以为严小刀此时会像一般人期待的那样,回身赏脸给个亲昵的表示。然而严小刀仰面躺在铁皮船舱内,视线和身躯皆岿然不动,两眼直视天空,没有去看凌河,也刻意地不去看远处仍然行驶在海面上的那艘轮船。
  严小刀抹掉满脸水光,或许还顺带抹掉其它一些湿润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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