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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超更是退回门口,确认匾额无差没有进错房门,才复入内。
“太上皇?”沈超喊了一声,无人应,二人在前院迟疑片刻,不闻回应,只听得模糊几下‘叮当’声。
沈越再不犹疑,大步踏入内院。沈超旋即跟上,就要随兄长一道步入月拱门,不料沈越一步急刹,叫后头的沈超直直撞上。
“皇……太上皇?”
沈超一吓,活久见兄长口吃震惊之态,忙侧出头来一视究竟,待看清眼前,沈超更纳闷——
此刻,一男子正大岔着双腿,蹲在园圃,一手扳铁,一手捏土,周遭黄泥翻遍,此男子污首垢面,无甚亮眼。旁侧,檐下石阶,一小太监正畅游睡乡,哈喇子直淌。
沈超瞧瞧兄长,见他还是一副欲言又止活吞苍蝇的糟心样儿,沈超复又看回院子,这一看,终于,连沈超都瞪大了眼:
只见那湿泥满沾,已然不辨原色的长衫之上,隐约可见几颗龙头……
龙头??!!……
???
第13章 拣尽寒枝不肯栖②
眼见随手捞起的一撮土,都已全然粉碎,先皇欣慰之余,举袂抹汗,偏了头,赫然发现月洞门口杵着俩伟岸男人。
沈越沈超思虑千回,一声‘太上皇’终是在心口难开,生怕狼狈之态为人目睹,招致先皇恼怒。不料对方倒是坦然,直挺挺发问:
“二位是?”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单膝跪下,朗声道
“都指挥使沈越”
“礼部侍郎沈超”
——“参见太上皇!”
“大人快请起,而今我不过一介布衣,礼数都免了。二位光临寒舍是……”
沈超前跨一步,高举白玉盘:“皇上念初春天气,特差微臣送来春服,以供太上皇换季更衣。”
先皇顿时肃容,从泥地跨出,叩首拜谢,又道:“眼下我衣冠不整,恐有辱圣意,尚善,替我收下……” 先皇突然想起什么,猛然回头,果见那蓝衣太监仍歪在柱底发梦,却不见先皇有所惊愕,只随手拣了块方才剔出的碎石,朝太监一掷。
太监吓得立马坐起,大喊:“皇公做好饭啦?”
沈越:“……”
沈超:“……”
“家奴有失管教,让二位见笑了。”虽是解释,可太上皇语气里一副‘看你们惊讶我勉为其难解释一下’的意味。未待二沈应答,先皇又对那叮嘱一遍:“还不快替我收下!”
“啊?是……是!”
那蓝衣太监清醒了倒是利索,赶忙上前跪下接住。沈越沈超送完东西,就要作别,不想身后一女声疑惑道:
“咦?有客人吗?”
兄弟二人回首,只见门口一提篮小公子,发绾玉冠,身着绯绿窄袖短衣,其上鹭鸶栩栩如生,腰间蹀躞带恰到好处,将宽袍束紧,娇小身躯也拢出飒爽英姿——翰林院中人的打扮。虽是一身男装,可沈越过目不忘的本事,还是认出眼前公子即为初见先皇那日、伏案书写的宫女。
世上大概也仅有这‘娃娃状元’罢,才能将一身肃穆官袍穿得此般……可爱。
先皇不知何时走至身侧,和颜道:“寒舍罕有人气,二位大人若无要紧事,不妨坐下喝茶叙话?”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没有拒绝的理,沈超客气道:“太上皇有心……”
先皇难得插话:“左一句‘太上皇’又一句‘太上皇’,你不嫌别扭,我听着都累。”
“他素来不喜礼数,二位喊他‘皇公’就好。”‘小公子’语带笑意,上前解释。
沈越目光落入她手中竹篮,竟见里头盛了满满的……酸苋,根茎底端虽有些许泥沙,可枝条一根一根摆放齐整,可见采摘时的细致温柔。
姑娘察觉沈越目光,爽朗解释:“沈大人见笑了,这是酸苋,有降火去热之功效。翰林院西边侧墙下长了一片,可宫人不认得,只拿它当杂草铲了,我今儿采了些,回来穿汤。”
‘小公子’言语间,竟丝毫不见女子的娇羞扭捏,竟叫沈越好奇了,罕见地主动探问:
“沈某受教,不知公子……姑娘如何称呼?”
“你是姑娘?”沈超惊吓。
扑哧。
这下沈超更吓了。因为沈越竟然笑了。
‘小公子’接话道:“鄙姓殷,双名‘盼晓’。”
“好,盼晓姑娘。”
“沈大人。”
来回几出笑闹,沈越沈超不复方才的紧绷,有所怀疑的警惕也随之消散,二人随皇公盼晓步入内院,蓝衣太监掇了三张凳子,在海棠树下放了。
人间二月天,淑气催花放。春光明媚,海棠簇簇,枝头斗艳。
“方才只翻了土,这会子要把菜籽播下去,二位大人先坐。”
沈超立马上前扳住皇公,动作间丝毫不嫌其上赃污,并道:“皇公快坐下,这些粗活我来吧。”
“欸!”皇公掰下沈超,无奈道,“世人都只道农务乃苦差,可若不为生计,此中乐趣良多,欲辩难言。”
见沈超仍旧犹疑,皇公复道:“二位若真过意不去,不如树下坐了,帮盼晓一同择菜。”
“好。”沈超无柰答应。
旋即三人在花树下落座,蓝衣太监奉了茶,跑去园圃中,将皇公翻出的碎石悉数收了。沈越择菜之余,打量周遭,才发现屋宇拐角的一座棚架,架木呈新,遂问:“皇公,棚架也是近来搭的?”
“沈大人好眼力,昨儿才搭成的。雨水日之前栽上瓜苗,到了深秋就能收获了……沈大人,你笑什么?”方才还背对着沈越一行人,埋首丘垄专注于播种的先皇,无意间回头,正好撞见沈越前所未有的怡然之态。
先皇直觉,悦色之于沈大人,非一个简单提唇的表情,而是久违的如释重负。
饶是皇公素来无心旁事的性子,还是问出了口。
沈超忙歪了头,果然见兄长再度勾起唇角,此刻他虽垂眸,也仍能觉察道:“世人都为富贵而汲汲,皇公却反其道而行,叫我开了眼界,也叫我……念起族中两位祖先。”
枝头有雀仔停落,唧啾喧闹,雀跃于花枝之上,带动团团花簇在半空颤颤袅袅。沈越只觉此刻若置身桃源,眩目迷神间,不经意举袖拈下一朵花冠,放在择好的菜蔬上。
“陶公自言误落尘网三十年,方悟得本性|爱秋山。我乃庸才,所幸取了陶公前车之鉴,得以及时抽身樊笼。若人人都能清楚自己天性,顺性而活,不为他人之叫好而盲目汲汲,各司其业,各得其所,圣贤之‘大同’,便距之不远了。”
默声片刻,先皇追问:“沈大人方才提起族中先祖,不知是为哪般?”
沈越笑意更深,道:“恕臣斗胆,在下族中有几位先辈,与皇公可谓殊途同归。”
“哦?甚是有趣,不妨说说看。”
“在下祖籍乃姑苏沈氏……”
先皇竟停了覆土,回身惊道:“你是沈如归后裔?!”
“皇公见笑了。”
“怎会!沈如归乃‘大齐介之推’,美誉历世。小时学书,师傅讲完上古圣贤,常提起我朝开国功臣沈大人。‘赫赫开国功,业成不受禄’。也是一位明白之人。怪道我见了沈大人,直觉甚是亲切。”
始终安静聆听的盼晓一时间也笑如银铃,道:“难怪了,我就说皇公素喜清静,今儿竟破天荒邀人做客?原来是一见倾心。”
沈超也不由乐了:“哈哈哈哈……”
先皇继续蹲跪撒种,不过这一次却是面朝众人:“沈大人,你方才说‘族中几位’先辈,可还有谁?”
“微臣父母感情甚笃,母亲仙逝后,父亲便弃官入道,不复问世事,只在年节以及祖母过寿才归家。”
盼晓原本就水汪汪的一双圆眼,此刻睁大,霎时憨态可掬:“也是一对天作伉俪了。我心向往,来日有幸,必登门拜访。”
沈越却突地眸色一暗,沈超察觉得快,歉声道:“让盼晓姑娘失望了,家父已于年前西去。”
“啊?可惜了,二位大人节哀顺变……”盼晓自知问错了话,满目愧色。
沈越只觉得这姑娘虽官场之人,然而容态尽天真,丝毫不染市侩嘴脸,不由侧目觑了一眼,只见她默默垂首摘叶,男装之下尽显少年英气。
须臾,沈越打破沉默道:“盼晓姑娘是特意从翰林院赶回吃午饭?”
闻言,姑娘抬眸,与沈越直直对上,露出两颗虎牙,坦然笑道:“是呀,俩人吃饭嫌冷清,菜色也少,三人就热闹些了。”
俩人?
沈越放眼,看那正背着身子拣碎石头的蓝衣太监,复又回想先皇方才言行,一时更觉得眼前这座院子、园中仨人,处处违背常理,却又处处有趣儿。
游神间,盼晓问道:“二位大人若不嫌弃,不如留下吃顿便饭吧?”
“是呀,清早宫人送了新鲜时蔬,二位不妨留下,尝尝锦翔阁的手艺。”
沈越和胞弟对视一眼,婉谢道:“皇公、盼晓姑娘有心了。只是家中还有些事儿亟待处理。来日得空,再求赐饭。”说罢,沈越将最后一根菜苗放上绿堆,转而起身。
先皇目露可惜之色,道:“沈大人言过,锦翔阁随时恭候。我身上脏污,盼晓,你替我送送二位大人。”
“好。”
沈越清楚盼晓腿疾不便,正色制止,已起了身的姑娘才只得作罢。
第14章 拣尽寒枝不肯栖③
不同于过去的姑苏沈府,北都沈府选址闹市,自雍和门出来,不过半刻钟便抵达了。辚辚车,萧萧马,都随着车夫一声长吁而止住。
“大人,回到府里了。”
沈超见兄长自离开锦祥阁,面容又回复平日阴沉,本欲好心唠叨几句,不料兄长甫一捞起车帘,眉头直接锁紧。沈超遂往外望去,却见府门石座貔貅前围着些人,人群中央,一男一女似起了争执,拉扯得厉害。
沈越率先跳下车,挤入人群,沉声对纠缠中的小厮发问:“大顺,怎么回事?”
那小厮回过头来,一张脸气鼓鼓,其上更是红痕累累,活活一只狼狈花猫,沈超不合时宜地直想笑。
“沈爷,这姑娘吵着要见您,我说您不在,这姑娘咬定我诓她,就……就撒起泼来了……”小厮捂着脸委屈巴巴。
方才还揪着大顺衣摆的姑娘,闻声回头,一见着来人,立马松了紧揪的小厮衣襟,一出声,竟就是哀嚎:“沈爷,我就问你一句话,你真没把公子从海上带回来?”说时,眼泪扑簌簌就掉下几颗。
可沈越不为所动,将衣摆丛姑娘手中抽出,面不改色大步走向沈府。
未想遭此冷遇,姑娘怔忡刹那,待反应过来,立刻追上去重又拉住,哭腔中夹了丝缕希冀:“沈爷!你不回答,是心虚了吗?公子没有被你抛在海上……”
“你听到的就是他的下落。至于人死没死,去海里捞了才知道,问我无益。”沈越鄙夷瞧了一眼姑娘揪紧自己衣摆的手,又冷冷道,“这些年,你主子就是教你这么撒泼的?”
闻言,姑娘错愕,顿时无力,揪住的衣摆自掌心滑落。
沈越回身,大步跨入沈府。
走了几步,身后‘呜哇’一声:女子竟不顾置身闹市,径自嚎啕大哭。
人声渐渐嘈杂,方才围观的人,似乎更多了。
沈越走了两步,突然料到什么似的,回头,对正要上前扶人的沈超喝道:“阿超!”
沈超看一眼兄长黑沉的脸色,只得悻悻抽回了手,步入府门。
大顺尾随其后。
穿廊过巷,初春日头暖意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