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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椅过于显眼,谢归让风雅在外候着,自己扶着门扇墙壁,缓慢地走进厅内。
定下的时间还没到,人却差不多到齐了。少数几人稍微注意了后到的谢归,便撇开眼不再看。
谢归安静地站在新生后头,发觉一道久久不去的目光,淡淡一笑,不偏不倚地望了回去。
钱小公子,钱易之。
钱易之是钱家老爷的老来子。这位小公子是郡治一霸,是人人避之不及的角色。谢归前世便与之有过口角,这一世更是因为争执,被他伤了腿脚。
至于本没考上的钱小公子为何出现在书院里,就不得而知了。
被谢归回望,钱易之反倒显得恼怒,身体微微向后倾斜,露出额角的伤痕。
伤痕很新,看上去也就这两日留下的。钱易之对他无声地说了一句话,又狠狠瞪他一眼,才扭回去。
给我等着。
钱易之此人不太上得了台面,好吃懒做,不学无术,前世也没翻出多大风浪,谢归根本没将他的威胁放在眼里。
正厅不大,六位先生在座,已经悄无声息地将新生们的反应看在眼里,谢归与钱易之的无声对话,自然逃不过六双眼睛。
白衣中年男子捋着胡须,眼神略略带过,对旁边青衫老者道:“看上哪个了?”
青衫老者反问:“你又看上哪个?”
中年男子呵呵一笑:“不说看上谁,先说看不上谁。”
青衫老者冷笑:“谁招的谁带走,真是丢人现眼。”又朝钱易之的方向使眼色。
中年男子会意。他虽不知谢归是谁,却认得走门路进来的钱易之。钱易之的挑衅,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不说破罢了。
在他们眼里,南山书院的门路,钱易之也没资格走。
加上突然冒出来的钱易之,新生一共十一人。几位先生身后依次站着十余人,大约是留在书院苦读的。
谢归视线扫过一圈,发觉给先生们准备的椅子,竟有八张。
前世他考得头名,正是意气风发,从未注意有多少椅子。六位先生已经落座,除去给院长留的,还有一张空椅子,留给了谁?
中年男子注意到谢归的视线,又捋了几道胡须,问青衫老者:“韩老怪又不来了?”
青衫老者脸色古怪:“谁知道。”
众人低声交谈时,一名微胖的中年男子带着两个书童缓步进来。十几个前辈学生纷纷拱手行礼,六名先生也纷纷行礼,只是不曾站起。
谢归注视着将将落座的中年男子,心内感慨万千。
前世他进入书院时不曾暴露身世,院长待他如己出,就连他入仕后,也利用关系大力提携。最后在天牢冤屈而死时,他没想过,还有再见到院长的一天。
院长姓左,单名一个铭字,书院里依惯例尊称为左大先生。
众人见过礼,左大先生稍稍回过,说了几句场面话。他环视一圈,在看见那张空椅子时,眉头扬起,低声问旁边的青衫老者:“韩先生还没到?”
被连问两遍,青衫老者有些不耐:“大约睡死在偶人堆里了。”
青衫老者声音偏高,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听得见。左大先生略显尴尬,新生们神色各异,谢归却是一愣,记了起来。
南山书院不授蒙学,不统一讲解经文典籍,各先生教的内容也不同,能学到什么,只靠学生自己学习领悟。
在一众开口就探讨圣贤之道的先生之中,有一位韩先生,只教“凡人不可及”的东西。
这话还是前世左大先生亲口说的。所谓“凡人不可及”,即是排兵布阵,星象易术,古今奇谈,机关傀儡等等。
旁人提起韩先生,多是敬而远之。谢归却觉得,能将韩先生一身本事学到手,也算不世出的奇才了。
谢归记得前世韩先生收了一个弟子,后来弟子死得不明不白,韩先生深受打击,在他结束学业之前,便辞别书院,不知所踪。
韩先生的事,只在他心头一掠而过。谢归没有在意,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左大先生身上。
左大先生是整个书院与朝廷联系最紧密的人,书院学生要想仕途走得顺,拜入大先生门下,是最便捷的方法。
而且,如果他没记错,四年后将有一场变乱。
这场乱子从东南起,很快遍及南北,朝野为之震动。整个东南几乎被撤换一空,他也正是由此事出了风头,得了凤渊的注意。
要扳倒凤渊,让他不得翻身,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借由左大先生的推荐进入朝中,与凤渊重见。
想到要重见凤渊,谢归心下一颤,生出几分莫名的兴奋。
客套之后,韩先生示意两个书童上前,将纸张分发给十一位新生。
然后捋着胡子微笑:“这便是今天的考题。”
新生们神色各异,尤以钱易之的表情最为夸张。谢归看了一会儿纸张,最最不动声色。
有个按捺不住的问道:“大先生,这考题……该怎么答?”
左大先生笑呵呵,“该怎么答就怎么答,全看诸位的了。”又嘱咐书童,“去端茶水来,先生们等得久,大约渴了。”
新生们面面相觑,个个都不敢开口。有一人径自上前,左大先生茶水都没端起来,惊奇道:“你答好……”
话音未落,那人点点头,展开手中纸张。
短短时间内,一张纸已在他手中变了形状。白色骏马于掌中扬蹄,似乎将要飞驰。
先生们纷纷点头,等大先生说话。左大先生捋须点头,问他:“可有别的花样?”
大先生说“花样”时,那人皱眉,因为肤色偏黑,看不出来。谢归认出这人是昨晚同院出手相助的,下意识看了钱易之一眼。
那人点头,手指在骏马上拂过,骏马颜色渐渐转深,竟变作一头黑色良骏,连神态也不一样了。
一片称奇声中,那人面无表情:“学生愿拜入韩先生门下。”
书院惯例,拜师时双方必须在场,左大先生遣书童去请韩先生,问其他新生:“还有没有想好了的?”顿了顿,“以午时为限,若是答不出……”
其中意味不言自明,新生们不安了。有个看上去木讷些的,挠着后脑站出来,将白纸对折,做出书本形状,低声道:“学生以为,是严父慈母殷殷期盼。”
先生们又是点头,依旧不点评。尔后几人纷纷开口,有说圣人之言,有说天下至道,一时间都开了口,只剩下钱易之和谢归两人。
钱易之是绣花枕头,草包一个,先前父亲的千叮咛万嘱咐都抛在脑后。只见他得意地看了大先生一眼,将白纸揉成一团,收进袖中。
这意思是不答了?
他那一眼看的谁,在场众人心知肚明。左大先生眼皮跳了跳,靠着多年修养,没把茶水摔在地上。
当初他和钱家老爷说的好好的,钱易之可以在书院里跟他学习,但不算正式学生。钱易之这么一来,他的老脸顿时就挂不住了。
书院不是没有过走门路的学生,但这类学生通常很低调,从不招惹是非。离了书院,也只说是书院学生,不说书院某某门下。
白衣中年男子与青衫老者对视一眼,神色各异。
找路子的学生多是通过左大先生进来,这回大先生终日打鹰反被啄了眼,不知得气多久。
不过,如此一来,就只剩下谢归了。
收官之人得有几分本事,其余学生纷纷庆幸自己开口早,却不知谢归偏偏就盼着自己最后回答。
虽然腿脚不便,但他少年模样,神情动作都显稳重,令先生们心中称赞。
一片静默中,谢归不疾不徐,将一大张白纸左右来回对折,最后成折扇大小,轻握于掌中。尔后又一片片地展开,恢复成整张。
他的动作带着奇特的安抚人心的力量,众人十分好奇,却又不好意思出声打扰。钱易之本想插嘴捣乱,抬头就被左大先生飞了两记眼刀,遂不敢造次。
他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少年清瘦干净的手将折痕微微抚平,再平视几位先生。双目坚定,璨若辰星。
“是万里山河。”
第4章 人之常情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
左大先生眼睛一亮,险些击掌赞叹。最后却只是捋着胡须,微笑点头。
“好个万里山河。”
几位先生交换目光,亦是赞叹不已。
回想一下,若他直说这四个字,他们的感受未必有这么强烈。谢归将纸折起又打开,一举一动都牵着他们的思绪,似是暗示纸上有风光无限,万里山河,尽在胸襟之中。
谢归知道,这个答案一定能引起左大先生注意,便一如往常地笑着,不卑不亢,自有一派少年风姿。
青衫老者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古人诚不我欺——你可想好了要入谁门下?”竟有几分兴奋。
“左……”
谢归话没说完,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风声,紧接着有人一巴掌拍在他肩头,大声问他:“好小子,你怎么就不对老夫感兴趣?”
这话直白得近乎无礼,尤其是在这种场合下,众人一听谢归说的一个字,就知道谢归意在左大先生。哪知平白无故杀来个人,竟是要抢徒弟了。
旁人都觉得这人来得古怪,却不知谢归被一掌拍得牵动脚上伤痛,眼前都黑了一瞬。
在座的先生们纷纷愣住,还是青衫老者反应最快,立即跳起来指着那人骂道:“好你个韩老怪,先前请你你不来,一来就要抢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人按着谢归的肩膀轻轻用力,谢归只觉肩头千斤重,连骨头也嘎嘣地响。
拍着他的老头清瘦矍铄,手背青筋毕露,唯独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白胡子打了个结,还能够到前胸。
谢归勉强笑道:“韩先生……”
韩先生嘿嘿一笑,声音洪亮,“好小子,英雄出少年,跟这群老顽固待四年早该废了,不如入我门下,保管你吃香喝辣前途无量……”
其他先生不比他放得开,纷纷气得倒仰,顾不得温文尔雅,跳起来就骂。韩先生丝毫不怯,个个回敬。
往来居鸡飞狗跳,人仰马翻。谢归不动声色,将诸人神情看在眼里,注意到左大先生身后有个年轻的高瘦弟子,大先生正低声对他说着什么。一个念头一闪而过,谢归觉得这人很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学生们尤其刚入书院的,已经个个目瞪口呆。谢归看多了朝臣争执,只觉得闹腾,盼着他们早点吵完。
“肃静。”
循声看去,是大先生身后的高瘦弟子开口了。他声音清亮,犹如淙淙流水。
借由这个声音,谢归瞬间想起了这人身份,不由多看了一眼。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不过很快被他掐断。
他声音不算太大,却能让每个人都听见。霎时间就像琴掐断了弦,都没了声。刚才还争得面红耳赤的先生们整理衣袍,似是无事地坐了回去。
面对诸多意味迥异的眼神,谢归岿然不动,低下眼去。
左大先生饮了口茶水,呵呵一笑,“得此子实乃书院大幸。不过,诸位先生也别为此伤了和气。不如这样,”他对谢归说,“你先入我门下,一段时日后,等你与先生们熟悉了,再选一次,如何?”
学生们不太能领会其中意思,懵懂不知。先生们脸色低沉,不太情愿。
谢归虽是少年,但仪态大方,眼神清亮,腹有诗书气自华,先生们的眼光何等老辣,知道他并非池中物,早就起了争抢的心思。
只是,肉都吃进嘴了,还能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