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这是宣正六年的孟春,这个春天没有早梅烟柳,姹紫嫣红,也没有初生乳燕,小尾黄蜂,有的只是痛彻肌骨的严寒与绝望,撕心裂肺的屠戮与死亡。新鬼烦愁旧鬼哭,嘤嘤咽咽啼不住。
都说人死如灯灭,在沈思降临于世这短短十数年里头,那几盏一路照耀着他、温暖着他的灯火同时熄灭了,这是一生中最寒冷的春天,他神情恍惚,目光迷茫,冷得全身颤抖不止,踉踉跄跄朝前走去。
脚下地面仿佛化作了泥泞的藻泽,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熊熊怒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直蹿上头顶,在他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要杀了顾名璋!
放眼望去,一切都被浸染成了狰狞可怖的鲜红色,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颐指气使的男人就是顾名璋!那个前呼后拥得意洋洋的刽子手的就是顾名璋!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身边密布着被甲执锐的士兵,稍有异动便会乱箭穿心,身首异处。可沈思完全看不到,也根本没有去看。他已经无法像正常人一样思考了,任凭“国字脸”在背后死死拖拽着,依旧头也不回朝前奔去。
“我的刀呢……我的刀呢……”沈思喃喃地自言自语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刀其实从一开始就握在手中。
“国字脸”被逼无奈,飞起一掌重重劈在了沈思颈侧。沈思软软栽倒下去,恍惚之中,他只感到昏暗的天空倾斜了,日月星辰崩离坠落,飓风卷积起满目尘沙,随之而来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醒来的时候,沈思整个人横趴在起伏颠簸的马背上。这是一匹枣红色的牡马,高大壮实,随着步伐缓急,鼻孔“呼哧呼哧”喷着热气。暮色渐沉,深林寂静,“国字脸”牵着两匹马行进在荒郊小路上。沈思看不见他的面孔,只能看见他黑黢黢的背影。
从马背上张望出去,可以看到几座小小村落散布在山坳里,炊烟袅袅的房舍间,零星闪耀着几点火光,恍若漂浮在灰暗水面之上的流萤。
一瞬间,沈思无法抑制地回想起了故乡的老宅。那是处三进的青砖小院,门口生长着一株遒劲苍老的榆树,树干斑斑驳驳,似焦枯的鳞片,枝条舒展开来,支撑着巨大的树冠……每天傍晚,当灶间开始蒸腾起浓郁的饭菜香气,刚及垂髫之龄的沈思便会蹒跚着跑到门外台阶上坐好,双手托腮耐心等待着。过不多久,父亲与哥哥们就骑着马准时出现在了街道的尽头。
练兵归来的父亲看见沈思,总会一把将小儿子抱起,双手举着抛得老高,落下后又用茂密的胡须来回刮蹭着,他喜欢用这种笨拙而粗糙的方式来表达连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深厚父爱。
可惜沈思并不买账,他总是一边挣扎躲闪着,一边去抓父亲的头盔。那头盔是铁制的,上头嵌刻有六甲战神,顶端还竖着一簇威风凛凛的红缨。父亲嘴里喝斥着:“胡闹!这可不是小孩子玩意儿。”却又拗不过小儿子的软磨硬泡,只得将他轻轻放回地上,又将头盔往他头顶一扣,转身去饮茶洗漱了。
那头盔足足比沈思脑袋大出好几圈,晃晃荡荡的,遮住了眼睛和鼻子,只露出一张喘气的嘴。头盔里头积满了灰尘与头油,充溢着浓重的汗臭味,摸上去冷冰冰、滑腻腻,可对于孩童沈思来说,却是比皇帝头上的冕冠还要气派。他幻想着自己成了大将军,指挥着千军万马,骑了一根竹竿便在院子里“冲啊!杀啊!”地冲锋陷阵起来。
每每这时,哥哥们总喜欢使些小诡计逗弄他,不是拿了石子弹他的屁股,就是趁乱抓一把他开裆裤下的小雀儿,当他气鼓鼓掀起头盔要兴师问罪时,哥哥们却嘻嘻哈哈谁都不肯理睬他了。他跑去揪住三哥,三哥就会狐狸样狡诈地笑着,暗中用手指向大哥。他转头瞪向大哥,大哥会很严肃地干咳一声,故意拿眼角偷瞄向二哥。二哥从来不替自己辩解,二哥只会默不作声擦掉沈思鼻尖上的泥道子,又替他摘掉一枚黏在肩头的树叶……
记忆中的一幕一幕就好像投入烈火中的画卷一般,慢慢地燃烧殆尽,灰飞烟灭,直至彻底消失。沈思抹了一把湿润的眼眶,水汽很快又充盈其间,模糊了视线。他多希望白天发生的惨祸只是场噩梦,揉揉眼睛,伸伸懒腰,翻个身,一切又都能回到幸福的从前了……那时有父亲严厉地训诫他,有大哥耐心地教导他,有二哥无微不至地关怀着他,还有三哥总在他闯了大祸之后帮忙想出各种鬼主意……现在什么都没了……
残酷的现实如同大山般压在他肩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回头想想,就在几天前他还是那样的喜悦顺遂、志得意满,不过短短几日光景,竟从青云之上直堕入了万丈深渊。什么沈小将军,什么英雄少年,他能骄傲任性地为所欲为,正是因为背后父兄们无私的包容与溺爱,那是他存活于世最大的底气。
然而世事如潮,奔流不息,在命运面前,人终究不过是沧海一粟。任凭个体如何勇敢无畏,强悍不屈,都难以摆脱被裹挟着漂泊而去的凄惨下场。
“你醒啦?”听见动静,“国字脸”转回头收住了脚步。
沈思赶紧用袖子擦拭掉眼里的泪水,同时别过脸去,不肯给人看到自己软弱的模样。
“国字脸”安静等在原地,待沈思情绪稍稍缓和下来,才细心劝道:“沈公子,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顺变。山坡那边有一洼泉水,先去洗把脸吧。”
沈思依言过去洗了脸,被冷水一激,神智果然清醒不少。他带着愧疚勉强挤出丝笑意:“承蒙大哥多次出手相救,还未请教尊姓大名,真是失礼。”
“国字脸”抱拳于胸:“在下误投了顾名璋门下,屡行残害忠良、助纣为虐之事,实在愧对祖宗家门。名号恕我羞于启齿,我家长行六,若沈公子不嫌弃,就权且唤我声六哥吧。”
“六哥千万不要自责,你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沈思回了个礼,深吸一口气幽幽问道,“不知道我家三哥他……”
“国字脸”微皱了皱眉,沉吟良久,嘴巴几次开合,终究什么话也没说能说出口,只带着满脸的遗憾与同情摇了摇头。
沈思眼中溢满热泪,牵动嘴角苦笑了一下:“是啊……早该想到的……”他将悲愤之情生生压了下去,“六哥此番救我出来,已经是掉脑袋的大罪了,不但军中回不去,恐怕有家也归不得了,不知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国字脸”爽朗一笑,牙齿在昏暗中泛着白光:“实不相瞒,我父母早亡,家中贫苦,是故年近而立也未讨得一房妻室,倒也无牵无挂。想来顾名璋并不会为我个无名小卒大动干戈,我只需找个隐秘地方暂避过风头,便可如从前一般安生度日了。”
沈思低着头,一下一下抚摸着马腹的细毛,显得心事重重:“六哥出身寒微,凭借真刀真枪的战功得以晋升,又赤胆忠心深明大义,想必将来定会有一番作为。若因为救我而不得已栖身草莽,沈思实在过意不去。”他想了想,谨慎提议道,“晋王卫律是我义父,不如陈大哥随我一同返回晋原吧,在他佐佑之下应可保你我无恙。相信家父所蒙冤屈总有一日可得昭雪,到那时再请他为陈大哥谋个合适的官职,你也可一展抱负。”
“公子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但我对仕途经济已无半分眷恋。”那“国字脸”目光坦诚,“从前我年少气盛,也想要拼着一身本领换取功名平步青云,可经得越多看得越多,就越是心灰意冷。皇帝昏庸官场腐朽,如此世道下谁又能真个得偿夙志呢?出身高贵如你者不能,安分守己如我者亦不能。想出头,只有屈从顾名璋之流投机钻营媚上欺下,若不屑于此,便会落得沈老将军一般唏嘘收场。”
沈思闻言愤愤骂道:“我不信顾名璋真的能只手遮天!身为朝廷一品大员,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空凭一张不男不女的妖人像迷惑皇帝,等他把忠臣良将都杀光了,再有强敌来犯谁人可去保疆卫土?”
“国字脸”连连冷笑:“公子还看不透吗?今上这个皇帝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当初他那身为太子的哥哥是狩猎之时坠马而亡的,而他哥哥死时,也只有他一人在场。若非先帝病入膏肓,又子嗣凋零,他早就被押入宗人府治罪了。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对那些耿直的有识之臣更加忌惮。他是不怕打败仗的,反正他有大片的国土可以割让求和,有大把的子民甘愿为国尽忠。如今他只想着如何坐稳金銮殿上的皇位,哪管什么子孙万代,大计民生。”
沈思牙关咬紧:“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多行不义,早晚会自食恶果。大周朝有资格位登九五的又不止他一人!”
“国字脸”缓缓摇头:“谁坐皇位还不都一样,皇帝是个什么人?他说让谁生谁就能生,说教谁死谁就必死,即便没有顾明璋,照样会有王铭璋、谢名璋之辈来把持朝政祸国殃民。”见沈思还要相劝,他拍了拍沈思肩膀,“沈公子,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我意已决。”他牵起缰绳遥望远山,“生而为人,自当享人之喜乐,否则白白世上走一遭。从今后我归隐田园,寄情于桑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种秋收仓廪丰实,多年之后或许也可四世同堂,终老而死……这样想想岂不快哉?”
沈思沉默片刻,自嘲地叹了口气:“六哥如此豁达,沈思万分钦佩,那我也就不再赘言了。此一别山高水远,不知何日复得相见,还请六哥多多珍重。”
“国字脸”跳上马背,拱手作别道:“沈公子珍重。”而后双脚收紧马蹬,头也不回地翻过对面山岗,须臾之后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国字脸”的马蹄声很快消失无踪了,只剩下沈思单人一骑跋涉在山间小路上。春寒料峭,冻杀年少,一种难以名状的寂寞与凄凉将他重重包裹了起来。
他很想快马加鞭赶去与姐姐、姐夫汇合,可又有些不敢面对,他不知道该如何告知家人罹难的消息。汝宁城下的那一幕,他永生难忘,他不想姐姐、姐夫也品尝到同样的伤痛与悲愤。
就这样踏着月色走走停停,连马蹄也显得无比沉重。沈思对这一带本就不熟,再加上与冯卓生约定的地点是一处偏僻的山神庙,中间稍不留神便走岔了路,直折腾丑末时分,才得以转回正途。又行出十几里山路,终于给他发现了那个影影绰绰的所在。
沈思满怀复杂心绪朝了那座破庙走去,离老远便见他们逃亡时所乘的那辆马车明目张胆停在路边。这不禁使他生出几分后怕,暗道冯卓生也未免太过大意了些,即便此处距汝宁相隔甚远,也难保会有官兵出没,万一给人看出端倪可如何是好?
又走近些,沈思心头疑惑更胜,为什么会如此安静?静得出奇!刚刚逃出虎口,危险还未曾过去,总要留下人值夜才对啊,就算人因困顿而暂时睡去了,马匹总该对外界的异响有所察觉吧?
一阵阴风袭来,他忍不住重重抽动了几下鼻子,那风里飘荡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好似陈腐的泥土,又似滚水冲刷过斑斑铁锈……那是血的味道!是血液独有的腥气。
“唰”地一下,沈思全身上下的汗毛根根竖起,他顾不得勒住马缰,便紧握着匕首凌空飞跃而下,又借助路边草丛的遮掩猫腰潜行到了马车后方。车轮深陷在泥里,马儿早已不知去向,他屏气凝神,一把掀开垂着的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