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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茜一把拂落桌上纸墨笔砚,砚台哐当一声落到地上转了几圈,洒了一地的墨。
刚刚回话的人脖颈瑟缩了一下,伏地更低了。
“滚!”陈茜长袖一挥,指向门外,面上道道青筋暴起,像是浸透了鲜血般通红,“滚出去!”
低伏的人颤了一下,抖着手将袖中蜡封着的竹筒取出,结结巴巴道:“尚,尚书大人手谕。”
陈茜身形一动,一把抓起身边的一根笔便朝跪着的人扔了过去:“滚!”
那人颤崴着将暗青色的竹筒放在了身前的地面上,微微站起来弓着腰头也不回地溜了出去。
人道信武将军陈茜脾性异常,难以捉摸,此刻见得,简直是过之不及!尚书大人下的令,再不乐意也不能当着自己的面如此嚣张跋扈,再怎么说,自己也是陈霸先跟前的得力人!
溜出去的人直退到了太守府外面,才渐渐直起腰来,长舒了口气,他目光在身后写着“太守府”三个大字的牌匾上转了一圈,眼里闪过一丝算计。
厅堂里踱步的人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即使是再愤怒的豹子,若是被关在铁笼里,也总会服帖下来。
就像是陈茜,即便再愤怒,也逃不开那静静躺在地上青色竹筒里的手谕。
怎么会这样!
叔父何时变成了这样!
这些年征战在外,叔父从不对自己多加干涉,给了他极大的自由和广阔的空间!可这些日子以来,陈茜越来越清晰地感觉的到了陈霸先对自己处处的限制和不放心!
陈茜弯腰将那竹筒抓在手上,一掌拍开封蜡,拿出了一截卷起来的透着淡淡墨香的草纸。
陈茜慢慢地卷开那草纸,脸上神色忽明忽暗,让人捉摸不透。
“……故而嗟叹。量智武将军骁勇,定能克其锋芒,汝必全力助之。另,汝此次决断,吾甚不满,且自思自量耳,再另,固守吴兴,百废待兴,不得有误……”
吾甚不满……
叔父以前从未这般批评过自己。如今建康虽危,可叔父大军回撤,还有些许空机和余地,可张彪却已经蠢蠢欲动!这个时候让周文育讨伐侯顛,有什么使得!那个侯顛有什么可讨伐的!!区区湓城有什么可争夺的?!比的过吴兴?!比的过会稽?!
究竟是为了讨伐侯顛,还是为了,至他于风口浪尖之境!
张彪十万大军虎视眈眈,自己手下此时可自由调用的兵力,除去另驻守长城的五千军,侯安都手下三千军,韩子高带去援助的两千军,驻守徐州的一万兵马,如果再如叔父所言抽调一万以援周文育……那这吴兴城的兵力,不过只有两万余耳!
如果周文育驻守会稽,那两方和横山天险,成三足鼎立之势,张彪绝不敢轻举妄动!可此时,周文育西伐侯顛,那便多了无数不定的因素……
看来,和张彪,是无论如何都会对上了。然而,如果和张彪硬碰硬,最好的结果,也是两败俱伤!
可叔父的那句“固守吴兴”又让他注定了要与张彪硬碰硬!
陈茜的手猝然缩紧,那张展开的字条在他手中被捏成一团变了形状。陈茜不是傻子,从攻建康杀王僧辩没有和自己细细商议,到驻守长城时援军的迟迟不至,再到如今下得如此对权势的稳固根本毫无作用反而冒着极大危险的命令,叔父,不是对自己起了忌惮又能是什么!
忌惮?为何会忌惮!他从未,从未对叔父起过二心!他问心无愧!
他问心无愧!
陈茜呵呵笑了两声,将那纸条撕成了碎片,唰得一下扔到了空中。带着墨迹的碎纸屑像雪花般纷扬着落了下来,有几片落在陈茜身着的黑色茧衣上,扎眼得厉害。
陈茜眼睛不知盯着何处,目光沉沉。
在他离开广陵,离开叔父身边的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有哪些个小人在后面说道?!他总要,弄个一清二楚!
自胡墅城一站后,侯安都和韩子高率军渡江北上,行了一日的路程,到了大航。
“将军信函里让我等暂来大航驻守,只是这大航,一眼看去就似所遗弃了的空城!”侯安都在马上眺望着大航境内辽阔却尽显萧索的土地。
这也算是当年侯景起兵地之一,自侯景被杀后,这大航也渐渐衰落了下去。
“城似空城,人心却永远都不会空。”韩子高看着天际隐约的落日一角,心下顿觉一阵恍惚。
侯景叛乱的那一年,他不过十一岁。他见过建康城的混乱,见过建康城的压抑恐惧,见过建康城稳定下来后的歌舞升平,也见过侯景大败,建康又一次破城后对侯景余党的血腥杀戮。
成王败寇,战争总是在继续,城池夺了又失,失了又夺,总也不停歇。
对权势的欲望和追求,也永远没有停歇过。
“啊!”侯安都拍了拍马,嗤笑了一声,“小小年纪倒学起那些个酸腐文人悲春伤秋了!”
他大喝一声“走”,手里的马鞭抽了下去,马儿扬起前蹄,嘶叫了一声朝余晖下显得有些破败的大航城奔了过去,腰间挂着的酒袋晃悠着打在腰背上。
那酒袋甚为眼熟,正是那日他匆匆离开落下又被韩子高归还的酒袋。这酒袋看着也老旧了不少,侯安都仍是每日里挂再腰际。韩子高目光轻轻瞟了眼一下一下晃得十分有节奏的酒袋便移了开来,心里轻飘飘地闪过个念头:侯安都这人,看来也是个朴素恋旧的。
若是作为素子衣的夫君,这点倒也是个不错的条件。
韩子高把这念头刚刚转了一阵便扔在了脑后。陈茜既令驻守大航,必有他的理由。他今日也要先看看这大航的具体情况,再做详细部署和打算。
第107章 不安
刚刚听到韩子高要修缮故垒的建议时,候安都是拒绝的。
“不可行!拿侯景的堡垒来御敌,被说道出去,那是多丢面子的事!”候安都的头摇的像个棒槌一样,古铜色的脸上满是不赞同。
韩子高轻轻点了点桌上铺开的地图:“能把敌人之物,为我所用,怎么会是丢面子呢?”
候安都仍有些犹豫:“又不是非要从这几处筑垒不可,你看,三郇关此处也可行的,还有崮姡印
“但终究要花费更多的人力物力。”韩子高指尖落在地图上,在大航周围画了个圈,“当年始皇陛下所建长城,被后代帝王每每加以修缮以固河山,可有感到丢面子一说?”
候安都哑然了下,无可反驳。
候安都终是应了韩子高的提议,只是心里,不觉间留下了一个疙瘩。他怎么觉得,每次和韩子高商议事情,总会被韩子高带到另一边去,总会和自己初时的想法相悖。他知道自己向来心高气傲,即便有些事情做得确实颇有不妥,但也绝容不得比自己职位低的人如此直白刻薄地指出。可这韩子高,竟总能让他不知不觉间就违背了自己初时的心意还不觉得恼羞成怒,这让他郁闷间又有些疑惑——若是换做旁人,只怕自己早就起了厌恶和疏远的心思。
候安都满腹的牢骚和郁闷,既想找个人说道说道,又想找个地发泄发泄,可扭头一看,惹得自己郁闷的原主一脸正严肃正经地敲着桌面,虎口处擒着的笔在一旁铺开的草纸上点点画画,顿觉那满腹的郁闷真真如同泥牛入海般,溅不起一丝的浪便没了踪影。
罢罢罢,既然心意如此,那便本该怎样就怎样,想这么多岂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嘛。
绍泰二年三月一日,徐嗣徽五千精兵至石头城。
三月三日,徐嗣徽于南秦淮河南岸筑两栅,与梁军相拒。
三月三日晚,胡墅败将柳达摩逃溃至石头城,并散兵三百,与徐嗣徽同驻石头城。
三月五日,徐嗣徽率军攻冶城栅,陈霸先亲率铁骑精甲出明门袭击,徐嗣徽攻而不得。
相隔三百里的大航城内,候安都披甲挂带,正襟危坐,正欲出征北上。
早上刚刚收到冶城捷报,陈霸先击退叛军,恐叛军从河道遁逃接应北齐援军,命候安都率军截堵。
“韩子高!”候安都扬声叫到。
“末将在!”韩子高那身黑色的甲胄仍然显得有些违和,但在胡墅一战后,随军同站的这五千军士卒,再无人敢去取笑和质疑那身老成杀伐的甲胄下单薄却蕴含着爆发式力量的身躯。
“本将出征之时,着你暂接领将之职,管三军悉事!”
“末将听令!”韩子高应声,单膝跪地领命道。他墨发尽数笼在漆黑虎头的铁盔中,顶端一缕红缨耀眼夺目,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扬起。
候安都满意地点点头。
把这大航交给韩子高,他竟然很放心。自收到捷报和军命后,他就在想让韩子高暂且担任主将,独守大航。他问过自己,韩子高太过年轻,是否堪当如此大任?但是相较之下,也确实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此时看到韩子高的模样,竟越发觉得自己的决定没有错。
战场上的韩子高,和平日里的韩子高,似乎没有什么差别,但若细细思量,便会感觉的到,此时一身甲胄的韩子高,周身隐隐弥漫着从容不迫,骁勇决断的气度和那不易察觉的杀气。许是他的面容过于出色,总让人不自觉看了他堪比皎月的面容,而忽视了他周身的气度。
这样的人,有时让人容易轻视,却又有时,让人觉得不容小觑。
可无论怎样,候安都这些日子倒是更深刻的了解了韩子高——这个人,任何时候都绝不会像面上那般好对付。
“好!”候安都长啸了一声,拍马转身,声音亮如洪钟,“出发!”
候安都的背影消失在大航城外韩子高视野能及之地。
韩子高抿着唇,目光看着候安都离去的方向,心思却已经飘到了别处。无论这徐嗣徽拦不拦的住。北齐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这建康城一战,绝对无法避免。
只是,陈茜他,究竟为何让他和候安都守着这大航城,这几日修缮侯景故垒时,他把这大航城周边也转了不少,以他拙见,这大航距离中南一带的路途并不十分顺畅,更是易守难攻之地,只要这故垒修缮完成,任他五万军马,也抵挡的住,就算在北齐大军来时还未修缮好,也能抵御一二,所以,北齐从此处攻来的可能性,可谓是少之又少。
还有一件事也让韩子高心中生疑,当初率军赶来援助候安都之时,陈茜只说了让他等拦截柳达摩物资,以断叛军军需,可这驻守大航,却是丝毫也未提及。如今,所缴船只粮草马匹,已派人沿江绕道直送冶城和建康,而候安都应陈霸先令,西行拦截徐嗣徽,他一人领这胡墅六千降军并自己编下一百人驻守大航。把这六千降军滞留于大航,是否过于浪费和小家子气了。降军不能担大任,却也不能不用!韩子高当初有信心凭借一己之力说服降军,却并不代表他有信心安抚投降却无法征战以戴罪立功的惶惶不安的心!
以他对陈茜的了解,他断不会做这等既无用又有些隐患的事。难道是有特殊情况?还是……出了什么事?
韩子高目光望着远方吴兴城的方向,心下,隐隐的不安。
他总觉得,有什么事会发生。
作者有话要说:
要出事喽
第108章 风云涌动(一)
侯安都果然在黔境河道附近拦住了徐嗣徽,彼时,徐嗣徽一百艘轻船,正顺江急下,被侯安都守在江口的大军拦了个正着。
此事本已是陈霸先交代过得,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