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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睿笑问:“是老大吗?”
赵棠道:“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小的,一男一女。他妈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刘睿笑道:“儿女双全,恭喜。”
赵棠跟着笑,心想:“妈的,笑个屁!”
刘睿低下头来,看到赵棠的腿,便柔声道:“赵兄腿脚不便,朕有车,送你回去?”
赵棠道:“不用,我家近,我自己走回去……”转身要走,但那挨过踹的右腿一用力,便剧痛钻心。他差点儿又摔倒。这时,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
那是刘睿的手,骨节分明,肤色皎洁,宛若一抹柔凉的月光。赵棠浑身僵硬,怀疑自己把刘睿的衣服蹭脏了。刘睿道:“朕送你吧,顺路。”便对云起等人吩咐一声,扶着赵棠朝监狱外走。一干随从呼啦啦地跟出来。
牢房外已是深夜,火把成林,仪仗队伍站满一条街。天子车驾在正中,六匹白马拉着,后跟十几辆小车。小车都竖着旗帜,色彩鲜艳,宛如美人舞袖。刘睿把赵棠搀到天子车驾前,立刻有一个雌雄莫辨、美艳至极的少年走上前,低眉顺眼地卷起竹帘。一股温暖的香气扑面而来,是刘睿的熏香气味。那车子华丽宽大,底部铺着白虎皮,顶部镶着夜明珠。赵棠紧张地钻进车内,手在白虎皮上一摸,虎皮就黑了。他趁刘睿没发现,挪动位置,想遮住那片黑迹,但刚坐过的位置也是一片黑。
他干脆不遮了,大剌剌地舒展手脚坐着。美艳少年放下车帘,帘子外,云起跟过来,对刘睿说话。
云起道: “陛下重罚王子,王子定会把账算在臣头上。您得护着臣啊。”
刘睿道:“爱卿忠心耿耿,朕有数。”
云起笑一声,低声道:“臣不止有忠心,还有私心。陛下有没有数?“刘睿道:“朕……”
赵棠屏住呼吸,倾听答案。竹篾作的车帘微微晃动,透过缝隙,赵棠看到火光照耀中,刘睿的脸。那张脸在极短的时间内,从尴尬、担忧、迟疑,变换成决绝。
他微笑着、一字字道:“朕当然有数,朕的心,同爱卿是一样的。”
云起“啊”一声,满脸通红,低头看脚尖。片刻后,他殷勤地掀开车帘:“陛下上车吧,待此间事了,臣便进宫,看……看望陛下。”
刘睿含笑点头,坐进车内。
赵棠听到二人的对话,愣住了。刘睿一上车,他便把占地方的两腿长腿缩回来,抱着膝盖蜷进角落。刘睿也规规矩矩地跪坐在马车另一角。这车宽大,二人之间便有极宽的距离。
赵棠道:“陛下,草民把你的车弄脏了,你回去叫人洗洗吧。要是洗不干净,我原价赔你。”
刘睿愣住了,良久笑道:“不必了……”这时远处有人喊: “天子出行,行人回避。”随即箫鼓音乐之声大作,马车摇摇晃晃地上路了,廷尉府的人齐声跪倒送车驾。赵棠在一片嘈杂声里道:“要的,亲兄弟明算账,再说我有钱!”
刘睿道:“那先欠着,等哪一日朕落魄了,再去向赵兄讨。”
赵棠道:“你长命百岁,社稷千年,不会再落魄啦!”
刘睿微笑道:“那么,赵兄便送朕一颗珍珠吧。”
赵棠满口答应,吹嘘海外珍珠多么白多么大。刘睿静听良久,目光却锁在赵棠腿上。赵棠说累停嘴时,刘睿便问:“用刑,都伤到哪儿了?”
赵棠把右腿伸出来:“就腿上挨了下,都皮外伤!我出海时跟水手打架,人家一刀捅我胸口,幸亏肋骨卡住了,我才活下来。”
赵棠一边说一边比划,刘睿目瞪口呆:“出海这样危险?那能……不出海吗?”
赵棠笑道:“不出海怎么赚钱呀?几百号人等我养呢。”
刘睿道:“你于朕有恩,何不留在洛阳,领个闲职,朕养你。”
赵棠笑起来:“陛下,你养我,最多养到衣食住行。可我要吃要喝要玩,而且要最好的,这个好是没止境的,你养不了的。”
刘睿摆出一副诤友进谏的架势:“知足者常乐,为何非要那么好呢?”
赵棠笑得肩膀发抖,靠在车壁上,那手挡住眼睛。他的眼睛湿润了,这样遮着,刘睿便看不见:“对呀,为什么呢?唉,谁他妈哪儿知道为什么!”
刘睿道:“太医院的李院首最擅骨科,你跟朕进宫,让他帮你看看腿吧。”
赵棠道:“我有钱,自己会请。”
刘睿道:“李院首今年一百零三岁,便是朕要看病,也不敢说召,得说请。别任性,好不好?”
那句“别任性”,刘睿说得很温柔,好似哄小孩。赵棠心里难受,把脸别过去,一声不出。刘睿笑道:“好不好嘛,给朕一个面子?便不给朕面子,将来落下残疾怎么办?”
赵棠不耐烦道:“好好好,你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
刘睿笑而不语,看着赵棠的脸颊片刻,突然把头转向窗外,不知看什么。赵棠暗想:“我有这么丑,你都不乐意看了?”恨意辛酸漫上来。
车颠簸着,外面的脚步声、音乐声似乎被隔绝了,赵棠的心跳声、刘睿的呼吸声却变大了。赵棠深呼吸,吸了满腔刘睿味儿,他笑眯眯开口:“哎,恭喜啊!云起年轻英俊,还是正牌将军,你挺有艳福啊!”
刘睿呵呵笑了两声,专注地看窗外,仿佛在数仪仗队伍有几只脚。好久之后,他慢慢道:“嗯,我们过得,都比十年前好了。”
第23章
皇宫在洛阳城南,建筑整齐,气势恢宏。未入宫门就能看见大殿深绿色的屋檐、高高耸立的楼台,和架在空中的朱栏走廊。天子仪仗从北入,过司马门、端门、却非门……每进一道门,仪仗队便撤走一些,过却非门后便只剩十几个侍卫。
赵棠把脑袋伸出车窗,新奇地到处看。殿前的广场宽宽阔平整,地上整齐地镶嵌着及膝的琉璃灯,灯光浮在夜色里,好似一颗颗宝石,划分出道路。再远处,亭台楼阁、宏伟宫殿,错落有致地蹲伏着,仿佛俯瞰凡人的巨兽。
刘睿凑到赵棠背后,笑道:“黄巾军侵占洛阳时,放了把火,把宫殿烧毁了大半。这些是去年才修缮的。”
赵棠脖子发麻——刘睿太近了,呼吸都吹到脖子的皮肤上。刘睿又伸出手,指着那最大的一座宫殿道:“那是德阳殿,元旦在那里办大朝会,各州郡官吏、侯爵、方国使臣都会来,上午朝见,下午宴会,要到深夜才散。”又指着一处小巧玲珑的宫殿:“那是温室殿,地下埋铜管,冬天时,宫人把烧好热水灌入铜管,日夜不停,温室殿就温暖如春。”然后又指着一处大门紧闭、很是萧索的宫殿道:“那是碧阳宫,你以前……”顿了顿,改口道:“那儿没人住,朕让人收拾好,你养伤时住,好不好?”
赵棠道:“太麻烦了,随便找个屋子就行。我也住不了几天。”
刘睿叹道:“也对。”
马车又行片刻,停在一座精巧秀丽的宫殿前。这宫殿装饰华丽,十二根朱红廊柱支撑着碧瓦屋顶,四个黄金铃铛悬在檐下。门首一匾,上书“却非殿”。宫女、侍卫、太监在殿外台阶下跪满了。
刘睿下了车,命众人平身。那小太监小宫女才跑过来,拿衣服的,捧水瓶的、拿痰盂的、拿拂尘的,忙而不乱,把刘睿簇拥起来。刘睿一边朝却非殿走,一边吩咐:“去备一份礼,朕明日下午去安王府,向安王请罪。另去御史台说一声,朕今日惩处王子坚,是教他规矩,明日早朝,朕不想弹章。明日下朝后,再让司徒、尚书令、左右仆射到书房,商议选官之事。”顿一顿,道:“朕有贵客,他受了伤,去请太医,再去把碧阳宫收拾出来给他住。”
一个中年太监柔声道:“奴婢记下了。只是碧阳宫荒废已久,收拾需要时日。今日先让贵客在下人房中将就一宿?”
刘睿道:“不可!”思忖片刻,道:“却非殿不必收拾。”
太监一愣,道:“奴婢明白,奴婢这就去准备。”
刘睿厉声道:“明白什么?朕的意思是……添一副卧具,不是添一个枕头!”
太监连连告罪,倒退着下去。
赵棠想:“故意给我听吗?呸!”
宫女搀扶赵棠下车,先待他去沐浴更衣。赵棠住了半个月牢,满身虱子,宫女们在浴桶内加了药材,给赵棠洗了三遍,又把赵棠的头发解散,用篦子一遍一遍篦。赵棠全程不必动,只需捧着一杯蜜浆,闲闲地喝而已。洗完后,赵棠换上新衣,走进却非殿。
他以为,天子的寝宫肯定是金床金案金地砖,哪知却非殿寒酸之极,幔帐半旧,家具只一案、一席、一书柜、一香炉、两张床。三十六根蜡烛,照得殿内昏暗清冷。
刘睿从殿外来,伴着一位鹤发童颜的太医。那太医唠唠叨叨:“陛下可有按时饮食?按时就寝?按时服药?”刘睿只是笑,到赵棠面前,拉住赵棠的手:“李院首,这便是对朕有救命之恩的赵兄,你千万要医好他。”
李院首淡淡点头,率先走进却非殿。刘睿拉着赵棠跟进去,把赵棠带到床边坐下,亲自蹲下身,把赵棠的裤管卷起来。
受过一踹的小腿又肿又涨,好似一只紫茄子。李院首伸出两指,精准地按在挨踹处,蹙起两道白眉:“这是旧伤,得有十年了?”
赵棠目瞪口呆,连连点头。
李院首怒道:“十年前,你为何不躺在床上,把伤养好?如今伤上加伤,你还想好吗?”
赵棠瞪着刘睿,刘睿额头冒汗,低声道:“是朕不好,他受伤时,没有好好照顾他。李院首,他的腿能复原吗?”
李院首道:“哼,他的外家功夫都在腿上,就算能走路,也不能跟人动武了!”
刘睿松口气:“能走路便好。”
赵棠道:“又不是你的功夫废了,你当然好!”
李院首诧异地看赵棠,又看刘睿。刘睿脸色苍白,笑了一笑:“赵兄还是这样……恨朕啊。”
赵棠不肯说话了,心想:“我不配爱你,难道还不配恨你?”这样一想,满腔怒火都化成委屈,简直想随便找个茬,同刘睿大闹一场。
但刘睿是皇帝,他不敢闹。他酸里酸气地说句话,已经把别人吓着了。
李院首叫来小徒弟,给赵棠上药、打夹板,又交代饮食禁忌。刘睿送李院首出门,二人在门外说话,李院首不知怎地发了火:“陛下再不悔改,只怕扁鹊再世,也救不了了!”刘睿拉着李院首走到远处,赵棠便听不见他们的交谈了。
又片刻,刘睿进门,心平气和地对赵棠笑道:“赵兄,朕明日还要上朝,咱们便就寝吧。”
赵棠点点头,刘睿便召来宫女洗漱,宫女给他解发冠、脱深衣、脱夹袍,只剩一身白绢中衣。刘睿钻进龙床幔帐,两手搁在小腹上,用躺棺材的姿势躺着。宫女替他盖上被子,吹熄蜡烛,留一盏小灯,然后退到角落守夜。
两张床,隔着三丈距离、数层轻纱。赵棠侧躺着看刘睿,越看越恨,恨不得把对方先奸后杀。
赵棠满脑子奸和杀,无论如何睡不着。翻腾良久,忽听外面敲门声: “陛下,五更了,该上朝了。”
赵棠眯着眼,见刘睿敏捷地跳下床,对宫女作个噤声的手势,悄悄走出门,低声吩咐:“今日在外面更衣,别吵到贵客。”
木门上映出刘睿的影子。那人洗手、洁面、刷牙、吃了两个圆圆的点心,穿鞋子、穿夹袍、穿绛纱袍、戴梁冠、坐上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