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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二,谢瑛上奏请立广陵王梁遹为太子,是向萧后示威。此事,惠帝虽态度松动,但未当堂应允。
同日,谢太后赠一卷《女戒》与儿媳,谢瑛则鼓动群臣,联名上书非议萧后。萧后眼色极佳,知道自己敌不过谢瑛,故而,群臣的上书还未递入宫门,萧淑穆的罪己状,已经摊在惠帝的桌案上。
自此,萧淑穆不入太极殿,谢瑛赢了,先前那几件琐事,便一件一件地合了他的心意。
没了皇后萧穆淑在侧指手画脚,惠帝顿觉轻松不少,可他没有才敢和胆识,若想拿个好主意,也变得十分困难。
六月中,谢瑛将先前的奏折递上来再议,惠帝耳朵根子一软,任由他调整禁军,两件事都应允了。自此,谢瑛在幕后执掌了洛京城的禁军。
再过几日,谢瑛与群臣再请立太子,许是萧后余威仍在,许是皇帝觉得自己尚未至暮年,最终也并未应允,只道“挑个好日子再说”。然而谢瑛态度强硬,不再说二话,将立太子的日子定在七月初,惠帝不置可否,算是勉强答应了。
朝中无人与自己作对,谢瑛顺风顺水,日子过得极惬意。这日,他又在皇太后宫中“审阅”奏折,随意批批改改,丝毫不见外。虽会落人话柄,可还有谁能与他作对?
谢太后吃着葡萄,念叨着:“父亲,前几日那楚王上奏,说是思念他母亲,想入京为官,好在母亲面前尽孝,您二话不说,即刻就准了。可本宫看,他那母亲身体康健得很,前几日还在禁苑狩猎,得了一只赤狐,哪里像需要人尽孝的样子?”
不知是否是葡萄太酸,谢太后是一脸气闷样儿。
谢瑛大手一挥,着人拿来数十条狐裘,谢太后这才高兴起来。明明是大夏天,她却高兴地挑挑拣拣,可见先前的不愉,为的并非是狐裘本身,而是觉得自己比不过楚王的母亲。
谢瑛一捋胡须,道:“楚王年富力强,放在外头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端,我不放心。如今,禁军统领俱在我掌控中,洛阳城里谁还敢与我做对?不如将他收到眼皮子底下,才好找出他的错处。”
谢太后笑道:“父亲英明。”
谢瑛草草翻阅奏折,过不多久,便有亲卫前来传话,报:“楚王已入京,车马正向宫城行来,圣上带百官前往相迎。”
他脸上立刻浮出喜色,起身离开,自言自语道:“日夜盼着,及时雨终于是,来了!”
※
“日夜盼着,谢瑛的催命符,来了!”
岑非鱼原本死皮赖脸,靠在躺椅上逗白马玩,先是拨弄他的头发,咋咋呼呼地嚷嚷“掉色了”,此刻则抱着他的曲项琵琶胡乱拨弄,唱着曲调简单的胡族歌谣,好似一个没长大的孩子,给他一团泥巴,也能玩上一整天。
白马吃饱睡足,如同一只餍足的大猫,收起了掌上利爪,懒洋洋地躺着,露出肚皮享受闲暇时光。
岑非鱼突然一跃而起,单腿踩在窗口上瞎起哄,“禁军开道,王子引路,众人夹道相迎。楚王好大的排场!”
“你干什么?”白马着实被他吓了一跳——自从两人相识以来,弄坏的窗户已数不清,自己为此没少挨老冯的骂。
纵使白马帮董晗办成了一件事,现在身上有些余钱,仍旧忍不住心疼,他还是过惯了抠门的日子,穷病无药医,甚至忘了那窗户是岑非鱼让人给换上的,连忙站起大喊:“下来!踩坏了窗户你赔吗?”
铛!铛!铛——!
远处传来阵阵铜锣声,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大。
“怕什么?爷有的是钱,跟我回去后,你尽管拿去使!”岑非鱼好似一条跃出水面的鲤鱼,在半空中蹦跶个不停。
他一把抓住白马的手,将他提到躺椅上,自己则半蹲在窗框上,俯首躬身、拍拍后背,催促道:“上来!楚王的车驾来了,咱们去凑凑热闹,看看王爷是不是有九头八臂!”
白马不动,“你发什么疯?”
岑非鱼回头看他,眸中精光一闪,计上心头,问:“你就说吧,你是想去看王爷呢,还是想留在房里看你二爷?”
岑非鱼话音未落,白马已爬到他背上,紧紧掐着他的脖子,两手轻轻揪着他的耳朵,御马一般催道:“驾!”
岑非鱼哭笑不得,“你当我是牲口?”
白马忽然想起什么,若有所思,道:“我三岁便会骑马,还骑走了乌珠流的汗血宝马,可从不知骑在人身上,原是这样的感受。”
岑非鱼心思活络,他自然知道,白马是想起了自己三年为奴的辛酸日子。可他并不说破,反倒似毫无所觉,在白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笑道:“小牲口坐稳了,起!”
岑非鱼下盘扎实,腰身劲瘦,浑身肌肉极为健硕结实。然而,当他施展轻功,整个人仿佛忽然生出翅膀,好似每寸筋骨都能为己随心所用。
足可见,其轻功已臻化境。
他背着白马,在瓦舍林立的洛阳城中飞檐走壁,速度快如追猎中的雄鹰,羽翅一扬,跃至瓦顶,羽翅铺展,迈过数丈宽的距离,平稳落于侧立的墙面,继而疾速奔跑。
傍晚,青山黯黯,红日渐冷,阳光逐渐变得粘稠,一层稀薄无害的金黄色笼罩着整个洛京,宫城中的金顶朱楼,不时流泻出一串碎金般的反光。
天地疲乏,人未定,闹市中鸡飞狗跳。
岑非鱼背着白马,穿过鳞次栉比的里坊,奔跑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上方,听着锣鼓声声,紧追为楚王开路举旗的先锋骑手。那人手中有一面赤色长旗,旗帜迎风招展、猎猎作响,旗尾的细长流苏忽然擦过白马的睫毛,与他墨绿的瞳仁仅有纤毫距离。
白马一眨眼,附在岑非鱼耳边大喊大笑,道:“哈哈哈!你可——千万——不要摔下去呀!”
“遭了遭了!要摔了!”岑非鱼惊恐地喊道,脚下速度却不减,突然侧身翻转,带着白马在空中接连翻了好几个跟头。
白马双眼瞪得滚圆,紧紧抱住岑非鱼,“怎么办!”
岑非鱼稳住步子,反手在白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侧头笑说:“掉下去也是爷给你垫背,怕什么?”
赤霞万丈,沿街的树叶被吹得沙沙响。
原来是拿我寻开心!白马大口喘气,因方才的险境心悸不止,一抬头,嘴唇意外与岑非鱼的嘴唇碰在一处。后者刚好跃出自里坊区至宫城的最后一步,落在宏伟宜阳门的瓦顶上。
那瞬间,两人仿佛忽然踏入了时光的间隙,悠悠千古从他们脚下流过,恼人的树叶摩擦声忽然消失,天地间一片静默。
白马圆润的双眸中,反映着两个日轮,还有一个岑非鱼,霞光为他镶上了一道金边,西沉的落日像颗金色的珠子,正嵌在他的唇峰上。
风停,白马红着脸,别过头去。岑非鱼站定,前额上被风吹得飞扬的一缕碎发落下,他张口欲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白马只觉耳侧的风声与树叶声再起,岑非鱼抬腿,继续狂奔,最终停在铜驼街的尽头,一座不高的佛塔背后。
街道密布着禁军,道旁是乌泱泱的宗族,或刚刚下朝回家的士大夫。众人俱是满头大汗,显是等了许久,可仍旧对来人翘首以盼。
白马侧耳倾听,隐约听见他们都在感慨:如今的大周朝,太需要像楚王这样的少年英豪了。
德高望重的老臣都没有办法,少年英豪,能做什么?白马不太明白,问:“楚王很好么?”
岑非鱼的目光游移不定,最终停在了一处荒宅上,他略有些心不在焉,答道:“虽然他比我是差远了,然与其他藩王相比,还是好上一些。这楚王梁玮,文武双全,性格刚直,脾气火爆,处事黑白分明,许多别人顾忌的东西,他都从不考虑,因此落得个生性乖戾的名声,像个旧贵族,不像是天家子弟。”
好不要脸的人,白马心中暗自嘲讽,嘴上却已懒得与他分辨,只问:“他来了,能杀谢瑛、杀赵王,管住萧后,扶正朝纲吗?”
“杀人简单,其余的……”岑非鱼抬头眺望,见楚王的车驾距此还有一段距离,便继续说道:“梁玮今年刚满二十,有武力、能治下,此为少年人的优势,凭着这股杀伐决断的锐气,对付谢瑛这种玩弄权术的佞臣,不在话下。但他毕竟年少气盛,领兵打仗当是个好手,若成日混迹朝堂,则容易热血上头,受他人利用唆使。”
白马见岑非鱼说得认真,趁机试他一试,突然问道:“所以他被你们唆使来了么?”
“是。嗯?!”岑非鱼对喜欢的人不愿藏话,突然被白马问起,一时不防竟说漏了嘴,连忙补救道:“什么你们我们的?他是被这个、这个连我们都看不下去了的朝堂给引来的,来救苦救难的。”他说罢,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白马好不容易诈出一句实话,不禁开心地笑了起来,明眸皓齿,得意洋洋,不再是平日里那副谨慎神情。
岑非鱼见他那可爱模样,哪里舍得多做计较?大手一扬,随他去罢,“你可莫要让周溪云知道。”
铜锣再次响起,却是从洛阳宫的方向传来。傍晚落霞如巨网散布长空,铜驼街北,马蹄声嘚啷嘚啷地响。
沿街众人纷纷跪俯在地,六匹骏马拉着的金根车款款行来,周朝天子坐于车驾上,整日颓丧着的脸上,罕见地露出期待。
“你看他那得意的劲儿,都快把车盖给掀翻了,定是老婆终于不在身边的缘故。”岑非鱼精气实足、目力极佳,附在白马耳边念叨,“然而你大可放心,若娶我作老婆,就是你想要当皇帝,爷也是二话不说,带着兄弟们冲上去就将他拉下马来。”
白马翻了个白眼,“你当心些,别一脑袋栽下去把皇帝砸死。”
岑非鱼大笑不止,揽着白马的肩膀,顺着他的视线向远处眺望,只见城中一片伽蓝寺庙,道:“自汉朝而来,两百余载,佛法由洛阳开始传入中原,逐日兴盛。其后,天师道抛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开启了近百年的三国纷争,佛的影子,日渐稀疏。洛阳曾经成千上万的伽蓝寺庙,俱在战火中化为灰烬。”
然而,魏朝曹奂禅让不过五十余载,洛阳伽蓝便再度林立。
脚下佛塔高耸凌云,白马站于其上,四面环顾,目之所及尽是朱栏雕镂。日暮时分,浮云散尽,万物都沐浴在金色夕阳下,那闪着光的亭台楼阁,墨翠瓦顶仿佛温润的玉石,好似流着油——都是百姓的膏脂。
白马忍不住感慨:“佛祖只渡有钱人。”金碧辉煌的一切,俱被暗淡破落的外廓城围在其中,复兴的只是伽蓝,而不是人心。他侧目看了岑非鱼一眼,笑道:“洛阳城里假和尚遍地跑,你也是个假和尚。”
“胡说!我自幼入鱼山习武,而后更剃度出家。只不过,有一日被周溪云叫下山喝酒,我尝过陈酿二十年的美酒,才知道什么是人间滋味。肉未吃饱、酒未喝足,美人更没有看够,我的心还未死。禁军来了!”
岑非鱼的手向下滑至白马腰侧,搂着他向后退了半步,躲在一根梁柱后头,低声道:“躲好躲好,可不要让那姓孟的多看你一眼。”
白马知他谨慎,只不过爱占嘴上便宜,实则退这半步,是为了藏住形迹,免得两人偷看时被禁军发现,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只是,他仍有些不解,问:“此楼颇高,底下的人哪里看得见我们?”
岑非鱼摇头,道:“禁军并非全是草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