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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点点头,不答。
刘玉叹了口气,见白马不请自己入府座谈,即知对方不喜见到自己,便不再自讨没趣,只道:“你是个英雄人物,将来必会有一番作为。我此行前来,不是为了叙旧,更不是为了找你讨还人情,只是想请你考虑一件事。”
白马:“你说。”
“你和我一样,都有着一半胡人的血脉。”刘玉牵起白马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说,“无论胡汉,都有恶人,也都有好人,请你不要因为过往种种而憎恶胡人。你现在是侯爷,你的朋友是公爵,将来我们或许会兵戎相见,到那时,希望你用自己的双眼去看,到底什么人才是对天下百姓有益的。”
白马悟到了刘玉的言外之意,问:“你父亲会有动作?”
刘玉:“眼下没有,但总会有的。”
白马点点头,不置可否,只说:“我明白了。”
刘玉叹了口气,同白马作别。
刘玉走后,岑非鱼揽着白马向府中走,随口嘲道:“那小子不简单,刚刚摆脱质子身份,便开始筹谋将来,为自己招兵买马。”
白马:“你怎么说?”
岑非鱼笑道:“他有心机,眼光也不错,但也有可能只是漫天撒网,见到任何机会都不放过。若你仍旧是从前那个小奴隶,他必不会想起你,而且,他还敢牵你的手?我不喜欢他。”
白马失笑,道:“说正经的!”
岑非鱼这才换上正经神色,道:“胡汉之间必有一战,但那并非你我能够左右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过好自己的日子,不要有愧于心就是。”
白马终于展颜,觉得只要跟岑非鱼在一起,任何问题都不是问题。
过了几日,岑非鱼掌着白马的手,同他一起在牌匾上写下“赵”字和“曹”字,等到清漆风干,牌匾挂上府门,终于大功告成。
眼看着旧日慌宅成了新居,两人虽辛苦,却觉得异常充实,心中感触良多,请来周望舒和乔羽,四人雪夜围炉,吃了一顿家常饭。
烛火煌煌,将窗纸照得跟月亮一般明黄透亮。
直到今日,白马才第一次正视乔羽。
乔羽已年近五旬,虽然光阴对她这样的美人格外优待,但自从谢瑛死后,她大仇得报,原先憋在心中的一股劲,终于松了下来。于是,岁月在她的身上留下的痕迹,便也显现出来。她生出了几缕白发,眼角亦有浅纹。
白马举起酒杯,对乔羽和周望舒说:“乔姐、三叔,当年谢瑛使了卑鄙手段,令周将军惨死军中,此事无从翻案,可周将军为国捐躯,令人敬佩。我请皇帝不要在石碑上刻文,便是想着,周将军的功劳和冤屈都不能被后人忘记,要以此碑纪念他和他手下的儿郎们。白马无能,只能为他做这点事,自罚三杯。”
“且慢。”乔羽拦住白马,从他手里夺过酒杯,把酒一气饮尽,“我先前为了报仇,已是走火入魔,险些害了你的性命。你是个好孩子,聪明懂事,不同我计较,反倒处处为我们考虑,令我这个做长辈的万分汗颜。白马,我对不住你。”
乔羽说着,忽然一个矮身跪倒在地,趁众人诧异间,向白马磕了个头,道:“我对不住你。”
“使不得!”白马大惊失色,连忙拉住乔羽,可他不敢使劲,一时间拉她不动。
白马不知所措,同这几个家人在一处,亦不考虑许多,立马跪倒在地,同乔羽面对面,对着她磕了个头,道:“乔姐,您万不要折煞我!你的心情,我怎会不了解?你恨胡人,理所应当,可你能接纳我,真心待我,我心中甚为感动。快快起来,莫要着凉。”他说着,迅速向周望舒暗使眼色,让他帮忙把乔羽拉起来。
可周望舒性子冷僻,不常与人交往,哪看得懂白马这一眼中包含的人情世故?他不知如何劝慰,便跟着乔羽一同跪了下来,道:“白马,当年你救了我,在山中照顾我月余,我却未能及时发现你的身份,让你受了许多苦,对不住。”
白马一个头两个大,偏生岑非鱼从来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他在一旁懒洋洋地坐着,抛起花生用嘴接,吃着东西还不忘煽风点火,道:“还是我火眼金睛,若非当时喝醉了酒,你又故意诓我,我肯定一眼就能将你认出来。”
乔羽的眼泪无声滴落,道:“先前我不知桢儿留下了你,便不曾寻过。但你在青山楼中三年,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我岂会不知?吃不饱、穿不暖,受人冷眼,还要放下尊严去逢迎他人。若你不是这样聪明谨慎,又有先人们的在天之灵护佑,我定会悔之晚矣,更莫说见到今日这番光景。”
白马听着,不禁落泪,伸手试着给乔羽擦去眼泪,边哭边笑,道:“没同你们相认以前,我从不知自己竟会有这样多的眼泪。从前我不哭,是因为没人在乎我。现如今,能有你们相伴,我开心还来不及,哪会计较前事?我只想加倍珍惜眼前人。乔姐,快起来吧!”
岑非鱼本来是很记恨乔羽的,恨他之前伤过白马,更恨他将周望舒培养成了一个冷漠的杀手。但这些恨,加起来都抵不过白马的一颗泪。他无奈地笑了笑,站起身来,强行将乔羽和周望舒拖起来,道:“亲人哪有隔夜仇?在家里再怎么相互嫌弃,出了门能真心相付的还不是彼此?吃菜吃菜!我费劲做了那么一大桌菜,全被你们的眼泪给泡冷了,不知这貔貅变得小子多心疼呢!”
乔羽破涕为笑,同白马一道骂岑非鱼不要脸,先前的种种误会,即便消除了。
乔羽回到青山如是楼,将众人召集起来,宣布青山楼从此不再是春楼,改作酒馆,只要人表演丝竹歌舞,让他们自行决定去留。
一些人如蒙大赦,由乔羽出面为他们改换户籍,而后开开心心地拿着赏钱走了。另一些人却因为寻不着生计,或是别的原因,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白马听得消息,立马回到楼中,分别见了临江仙和月边娇,让她们不要有诸多顾虑,表示若她们想要离开,自己可出钱替她们赎身,帮他们安身立命。
月边娇悄悄告诉白马,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人,只等对方赚足了银钱,便会将自己娶回去供着。现在,对方已经给了一半的钱,自己早已不再接客,只等对方给出另一半银钱,两个人便会成婚,到时候一定请白马喝喜酒。
白马几番询问,月边娇却不肯说对方是谁,亦不愿拿他的钱。月边娇人小鬼大,偷偷告诉白马,这钱一定要自己的心上人出,如此辛苦求得,对方才不会抛弃自己这个“值钱”的老婆。
临江仙不愿离去,说反正自己年纪大了,已不再陪客人睡觉,在楼中凭手艺挣钱,还能结识达官贵人,探听些朝堂中的消息,过得比寻常人好上许多。而且,她在等一个人。
白马没有办法,只能给这两人送了一笔足可赎身的银钱,又打点了几个掌事,而后无奈地离开。
雪仍在下,乔羽挥退左右,缓步至后院中,生平头一次同儿子剖心夜谈,说了一整晚的话。
第二日,乔羽同白马和岑非鱼告别,托他们照顾周望舒,而后独自策马南下,前往巴中峨眉山,落发为尼了。
送走乔羽后的一日,白马和岑非鱼接到了周望舒的辞别信。两人打马追到南门外,只见到周望舒萧瑟的背景。
白马追上前去,问:“三叔,你怎么说走就走?你要去什么地方?往后我们要如何找你?”
面对这一连串的问话,周望只是舒摇头,道:“我亦不知,且行且看罢。”
白马略有些迟疑,还是问了出来,道:“三叔,你自己想做什么?现在没有俗事缠身,你可放开手脚去做。而且,想过檀青么?再怎么说,他是你的徒儿。”
周望舒眼中尽是茫然,道:“我自懂事以来,就一直在练武,所思所想唯有复仇。如今大仇得报,我才知道,自己活着从来都是漫无目的。我的修行遇到关隘,也是因为我悟不出人道,更摸不着天道。此行,我想周游山水,或效仿游侠儿,济世救人、匡扶正义,希望能从中求到我自己的道。”
“去罢!哥哥支持你,任何时候只要你想回来,咱们一定在青州等你。你遇到任何事,都一定要传书与我们,我们替你分担、为你筹谋。保重,兄弟。”岑非鱼策马上前,搂着周望舒,在他肩头重重拍了几下,“你愿意体味人道、寻求大道,这是好事。出门在位外,吃好喝好,不许怠慢自己,更不要让别人占了便宜,知道吗?”
“知道了。”周望舒笑着推开岑非鱼,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小卷,递给白马,“我是个不称职的师父,没交给檀青多少本领。我知道他喜欢我,但我尚不明白情为何物。你教我的方法,我也用了,但……还是不行。若你遇到他,将此物替我转交于他。”
“那好吧,我不是很懂,但只要是你自己的决定,我都会支持。”白马骑在马上,向周望舒挥手作别,目送他,看着那一人、一剑、一马,漫步于苍茫天地间。
直至周望舒消失在天边,白马才调转马头,朝洛阳城中走去。
岑非鱼追了上来,催促他:“快把东西拿来看看,你猜小云写了什么?不对,你什么时候又去私下宽慰他了?你真是的,人不大点儿,管得倒挺宽。”他说着,毫不客气地凑上前去,对着白马的衣服一阵嗅,“你衣服上有他娘的梅花香!”
“你个棒槌!”白马将腰间挂着的银薰球摘下,当作暗器投向岑非鱼,兀自催马奔行,只想快快同这疯子拉开距离。
两个人相互追逐打闹,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城外的周瑾旧宅前。
山中忽然传来一阵隐约的马蹄声。
白马知道,若有人想暗杀自己,绝不会这样明目张胆,便勒马驻步,与岑非鱼停在一棵青松下等候。
岑非鱼等得无聊,催促白马快看看周望舒写了什么。
白马不胜其烦,终于将羊皮小卷展开,念道:“七日,檀青赠我一支红梅,定是做晚课时偷跑出去,明日要让他加练。八日,无事。九日,战胜两人,檀青称道,何故?对手同我实力悬殊,我取胜不须大惊小怪……唉,我让他记下每日开心的事,他怎么一件都没有?”
岑非鱼同白马大眼瞪小眼,无奈道:“他连自己开不开心都不知道,是该多出去走走。”
不过多时,檀青同王霄汉出现在林间小道上。檀青胖了些,眼神明亮、充满笑意,看得出,王霄汉对他很是照顾。
檀青是来同白马告别的。
白马连忙把周望舒的羊皮卷收起来,问:“你不是早就走了么?如此磨磨蹭蹭,难不成,还想继续跟着你侯爷哥哥混饭吃?”
“你的事没个结果,我他娘的能放心走人?眼看着你现在越来越好,我本不欲打扰,想着过几日就启程离开。”檀青佯装发怒,一拳敲在白马肩头,“方才正好在城门口遇见你们,我就想,还是上来再来告个别吧。谁知道你俩竟跑得这样快?那么猴急,定又想着要跑进深山老林里做些龌龊事!”
白马心中很是感动,但面上并不表露,笑道:“你哪是等我?你肯定是尾随我三叔出的城,想要同他告别,但遇上我两个,你就不好意思了。我三叔又不吃人,你怕什么?”
檀青撇撇嘴,道:“好心当成驴肝肺!行了,看你活蹦乱跳,还混成了侯爷,往后想必不会再受人欺负。哥哥放心了,这就回太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