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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帅之职,可让辰梁放心,但若叫我王兄放心,便还要认命一人。”
语句停歇的短短瞬间,针落到地上的声音都会变得刺耳无比,在场都是聪明人,萧祈下意识攥紧了龙椅的扶手,手背上显出了暴起的狰狞青筋。
浓重的杀意在一瞬间侵占了整个朝堂,且是单单来自萧祈一人的,一贯迟钝的萧祈先于所有人猜到了狄骧的目的,他沉下面色起身走到狄骧身边,珠帘悉索的声响打破了死水般的寂静。
狄骧神情没有丝毫动摇,他稳下心神继续开口,即便萧祈抽出了御前侍卫的长刀指向他心口,他也未曾退让半步。
“久闻辰梁国士谢濯惊才绝艳,天下无双。故我王兄有意,邀谢大人入联军担军师一职,助褚将军一臂之力。此前,外臣已同谢大人说过,谢大人欣然应允,且已接了我王兄的认命书函。还望陛下放人。”
第19章
萧祈发现这个朝堂从来都不是他的。
那些精明实干的文臣,忠心耿耿的武将,岿然不动的老臣所要的只是一个能做出明智选择的君主罢了。
在区区一个谢濯和泱泱一国的国运之间,没有人会替他选择前者,更没有人会容许他坚守所谓的私情。
“臣肯请陛下权衡利弊,务必应允。”
“臣愿立军令状,以命担保谢大人安然无恙,望陛下恩准。”
“——臣肯请陛下三思。”
满头白发的荀远道,披挂在身的褚钊,以及俯首迎合的一众臣子。
萧祈一个一个的看了过去,这些人都是他信赖仰仗的忠臣良将,可他们的眼里其实根本没有他萧祈的身影,有的只是一个他们自己臆想出的明君。
这是一桩太好的买卖了,谢濯若质军中,戎羌的国军放心,替辰梁征战的兵士会更放心,而那些不停抨击他偏宠奸佞的流言也会统统销声匿迹不攻自破,因为他将亲手把谢濯送到最要命的地方。
安敌国忧虑、抚军心稳固、立贤明之道,而这一切仅仅需要谢濯离开长佑城去往军中这么简单。
古往今来,任何一个合格的国君都不会在这一点上有所迟疑,可萧祈从来都不是一个合格的国君。
他没有再跟自己的臣子们争执,也没有理会身前的狄骧。
他扔下长剑,摘去了自己的冠冕,华丽的珠串坠去地上,争先恐后的分崩裂析,又随着他走向殿外脚步四溅开来。
“陛下!”
褚钊眉眼发红,似是想追上去继续谏言,他清楚此举是生生割了萧祈的心头肉,可他也清楚此事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谢濯此前曾分别与他跟荀远道等人密谈,他早在萧祈之前就知道了这个决定,他惊愕于谢濯能洞察到即将到来的战乱局面,更惊愕于一介文臣居然能存下这般坚定的心念。
“陛下,谢大人之前——”
他想这一切倾盘托出,想让包括萧祈在内的所有人都能明白谢濯的苦心,可荀远道却按住了他的肩头,制止了他的动作。
“陛下累了,明日再议。”
荀远道脊背忽然佝偻了许多,他扶着褚钊肩膀踉跄起身,苍老又无奈的结束了眼前的一切。
他太了解萧祈了,他明白这种关头只能这样处理,倘若再逼一分,萧祈兴许会直接退位,带着谢濯远走高飞,所以眼下他们什么都不能做,他们只能指望谢濯走完最后一步棋。
春日未到,寝殿外的草木萧索,全无宫城该有的气象。
萧祈不喜花草,也不愿宫中更换花卉上劳民伤财,那些盛开于冬季的奇花异草都早早被他倒卖出宫,换了银钱充填国库。
他只挪了两株歪七扭八的梨树种在殿外,谢濯易咳,他总想着等梨子结果便多煮些梨水给谢濯调养。
这点心思如今是用不上了,去年就未结果的梨树依旧枝杈嶙峋,估计活不过这个冬日,枯槁扭曲的枝杈将廊下的身影割裂至难以成型,唯独完美无缺的避开了那双的眼睛。
鸦黑澄明的眸子从枝杈之间送来盈盈光亮,局促又仓皇的弧度兴许是天底下最无奈的掩饰。早已等候在此的谢濯似乎是想笑的,他想同幼时那样笑眯眯的哄着萧祈听话,给萧祈宽心,他也的确做到了,在挣扎了数次之后,他将双眼弯成了一个漂亮的弧度,连眼尾的小小红痣也比往日里活泼许多。
近在咫尺的十几步,萧祈没有走过去,他止住了自己一意孤行的脚步,终究是停在了悬崖边缘。
他久久看着廊下的谢濯,未出一言,等到忽起的风吹折最脆弱的一根枝杈,他才咧着嘴角,缓缓蹲下身去大笑出声。
他是抱着仅存的一丝希望的,他妄想着能凭借一时冲动,理直气壮的抛下一切带走谢濯。
可看过这一眼他便懂了,他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留不住,因为谢濯早就和那些人一样,替他做了最明智、最该做的选择。
萧祈第一次见到谢濯,是在宫城的长街上。
三九寒冬的夜里,负责顺手给他送饭的内侍忙着热闹的宫宴,根本没想到他这个不受宠的小皇子还在等着一天一顿的残羹冷饭。
他饿得睡不着觉,只能踩上单薄的短靴,努力扑腾着小短腿从住处破败的围墙上翻了出去。
那是一场盛大的宫宴,宫城里的达官显贵们觥筹交错,同他血脉相同的兄弟们穿着锦裘皮袄玩着最新奇的烟花,只有他拽着自己脏兮兮的小褂子贴着黑洞洞的墙根猫腰前行,着了魔似的循着饭菜香味嗅了一路。
他没逛过宫城,更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巡守的侍卫眼尖,看见了他畏畏缩缩的身形,他吓得慌不择路闷头就跑,结果踩到暗冰脚底一滑,结结实实的摔了下去。
磕得门牙漏风事小,被侍卫抓去御前问罪事大,萧祈年幼早慧,知道此番凶多吉少,他万念俱灰的皱巴着小脸打算束手认命,但他突然发现他并没有真的摔倒。
有人迎面扶住了他,柔软温暖的裘衣裹上了他冻得发僵的身子,凶神恶煞的侍卫突然没了声响,他迟钝兮兮的回头看去,他看到那些人全都收刀拱手,规规矩矩的跪在了他眼前。
他借着谢濯的威风,平生中第一次尝到了身为皇族的尊严。
那是一种奇异又解气的滋味,可以将所有睥睨他的人踩在脚下,但他没有回味太久,因为他闻到了谢濯怀里的糕点香。
后来谢濯抱了他一路,送他回到住处,分给他宫宴上香喷喷的糕点,他捧着酥饼糖糕头也不抬的啃得满脸都是,直至把谢濯给的糕点都吃完他仍觉不饱。
于是他伸出黑漆漆油乎乎的小爪子扯住了谢濯的衣角,那会没人给他开蒙,没人教他说话,他含糊不清的说了一个“饿”字,想再讨些吃得,就在那一刻,谢濯忽然俯身下来用力拥住了他,紧得他挣脱不开,也喘不过气。
他困惑不解的蹬了两下腿,嘴里叫唤着不成句的字眼,还把脏兮兮的脚印踩得谢濯满身都是,最后见谢濯不再给他吃食,他便忍无可忍的挣脱出来,跑回了自己的破屋里头。
他本以为谢濯不会再来,可到了第二天的夜里,谢濯便摸黑进了他的宫院,给他带了满满一食盒的热饭热菜,有鱼有肉,还有太多他没吃过的东西,他将自己噎得满地打滚,就差连着碗筷一起塞进嘴里。
从那以后,谢濯每隔几日就来看他,不仅给他带新的被褥衣裳,带新鲜热乎的吃食,还给他带令他深恶痛绝的笔墨纸砚,抱着他一笔一划的习字读书。
枯败的荒庭因而不再凄凉了,谢濯会在抽了新芽的树下陪着他背书,会笨手笨脚的跟他爬上房顶,给他讲月圆月缺的道理。
这是他们之间的小秘密,谢濯似乎真的手眼通天,他们在这一处破旧的宫院里平安无事的度过了好几年,若非没有燕楚来犯,他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永远跟谢濯待在一起。
幼时的宫院还是老样子,萧祈登基后也没有翻修这处院落。
高悬的孤月弯成了狭长的一弧,破败的砖瓦早已结上了密密麻麻的蛛网。
一坛浊酒虽能盛住天边月色,但却只是镜花水月,萧祈浑浑噩噩的饮尽了坛底的酒,辛辣绵长的滋味一路灼烧到腹脏,他循着声响睁开了醉意朦胧的眼睛,滚着龙纹的衣角褶皱得厉害。
沐着月色的谢濯比往日里还要俊秀出挑,只是爬起房顶仍旧笨拙的要命,这么多年的过去,不仅没有一丝长进,甚至还退步了不少。
“阿祈……”
月下佳人,美不胜收,萧祈痴痴的看着,没有做出言语上的回应,他只是继续维持了白日里狰狞的笑意,又仰过头去打了个酒嗝,将自己激得眉眼通红。
他们没什么可说的了,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唯一不同的只是即将离开长佑城的人变了。
谢濯的白玉簪已经断过一次了,他总不能再幼稚兮兮的再来一遍。
于是他安安静静的看着谢濯攀上房顶,颤颤巍巍的匍匐到他身前,等到近在咫尺的那一刻,他倏地弃了空掉的酒坛,任它顺着房檐滚去地上,摔出一声比当年更刺耳的脆响。
“你又骗我,哈……谢濯,你看,又骗了我一次。这一次,你又不要我了。谢濯——你又不要我了。”
第20章
萧祈憋红了眼眶,憋红了鼻尖,又生生将自己憋得喘不过气。
他打小就不爱哭,也很讨厌哭,他知道哭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事情,宫人和兄弟不会因为他哭了就不再欺凌他,萧钺也不会因为他哭了就开始疼爱他。
他是独自在那个破旧的宫院里努力长大的,别人越不让他活,他就越要活,他咬着牙卯着劲,用尽的力气挣扎着,在遇见谢濯之前,他一直倔得要命。
他上一次大哭,还是当年被迫离开长佑城的时候。
他在临行前哭了一夜,像极了一个愤怒到极限的幼兽,笨拙到连发火都不会,他薅着谢濯发尾拼命张口去咬,犬牙交错之间,恨不得嗜尽谢濯的血肉。
他不相信前些日还保证一定会陪着他的谢濯要舍下他,更不相信是谢濯在朝堂上亲自提出要送他去燕楚为质。
他质问、咒骂、动手推搡、拳打脚踢,甚至于摔断了谢濯挽发的白玉簪。
他发了疯似的想从谢濯嘴里听到一个答案,他宁愿自己真的是被谢濯利用一场,这样他便不必因为伤感而撕心裂肺,可无论他怎么哭闹,谢濯始终一言不发的紧紧拥着他。
直至临行前,谢濯牵着他的手,将他送上了马车。
除了谢濯以外,没有旁人来送他,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只有这一点点少到可怜的价值。
幸灾乐祸的兄弟们对他避之不及,忌讳他的父皇如释重负,而其他那些事不关己的臣子则都美滋滋盘算着他这一去至少能让辰梁多安定个三五年,根本想不起来什么皇子出使的规章礼制。
出行的时辰刚到,掌管出行的侍卫便有些不耐烦了,他想要掰开萧祈紧攥车辕的小手,强行启程,但顾忌一旁的谢濯,他没敢这么做。
萧祈撅着嘴巴,用哭肿的眼睛同谢濯对上目光,长街上的日光不是很足,他本想留给谢濯一个充满憎恶的目光,可他忽然发现,还是少年人的谢濯竟也和他一样红了眼睛。
片刻之后,车辕缓缓转起,谢濯俯下身来,一边扒着车辕一边同他贴上额头,在那个短暂的瞬间里,萧祈真真切切的听到谢濯同他说了一句话。
——谢濯说,“我一定会接你回来。”
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