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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分明,白少央面上的表情就一点一点回来了。
他一个鲤鱼打挺便站起身来,接着就一动不动地瞧着叶深浅。
他瞧着叶深浅的样子,仿佛看着一条表面平静的深河,一枚故人印在镜底的浅像。
叶深浅竟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他一向都觉得自己是个脸皮很厚的人,可如今的他竟忽然想找个地方遮一下自己的这张面孔。
因为白少央的目光简直太不遮掩了一点。
所以叶深浅只得轻咳道:“请问你到底在看什么?”
白少央只道:“你若不是个瞎子,就该看出我是在看你。”
叶深浅苦笑道:“我当然不是个瞎子,可你刚才看到我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了一只鬼。”
白少央没有说话。
他刚才的表情的确像是看到了一只鬼。
其实即便他真的见了鬼,也未必会露出这样的反应。
他之所以有刚刚的反应,是因为叶深浅刚才背对着光,面上融入了大半的阴影,而在这逆光暗影之下,轮廓也被这暗影的刀给削了一削,使得他竟把这人错看成了年轻时分的楚天阔。
但一等到光线明朗之时,叶深浅的面颊又完整地丰满地呈现在了他的面前,所以白少央此刻又觉得对方与陆羡之有那么几分相似。
但等换上一个角度,他又开始觉得这人像极了年轻时的楚天阔。
可一个人怎么能既像楚天阔又像是陆羡之?
白少央走来走去,又看来看去,看到后来,他简直要怀疑他是楚天阔和陆羡之的儿子了。
不过这个荒谬的想法并没有在他的脑袋里停留太久。
他一抬头便对着叶深浅道:“我觉得你和陆羡之有几分相像。”
白少央当然不能说自己把对方看错成了楚天阔,他若说出了这个想法,那就是把现成的把柄送给对方。
叶深浅听了这话,却忍不住灿然一笑道:“这世上的丑人各有各的丑,美人却总是相似的。长得好看的人就那么几款,五官上有几分相似又有何妨,你又何须大惊小怪?”
白少央这次却没有觉得他厚脸皮了。
因为叶深浅说的倒也的确有点道理。
这道理就是因为他的确生得很好看。
男人的美分很多种,粗犷的美让人想到草原上的烈酒,正气的美让人想到瀚海上的朝光,阴柔的美让人想到瓦檐上的酥雨。
叶深浅的美倒并不显得粗犷,只是在陆羡之的柔和和楚天阔的正气之中各取一半,融到了一块儿,打造成了一张独一无二的面孔。
他那两道剑眉浓淡得宜地横在额上,本是正气无比,但偶尔如燕尾般轻轻一挑,便透出一股说不出的俏皮。而他微微一笑的时候,面上的正气也被这笑给融成了一派风流写意。
这人动起来的时候便是这样的美,不动的时候却是另一种美。
清清寒寒的月光透过错落有致的窗格泄在他的面上,衬得这面容也白得有些惊人。这人不开口不微笑的时候,面庞静得似一块千雕万琢过的玉。
白少央忍不住有些嫉妒。
不过他只允许自己嫉妒一小会儿,因为他虽然喜欢坦诚地面对自己的贪欲,却不喜欢坦诚地面对自己的幼稚。
而嫉妒这个心思本身就是幼稚的代名词,所以若是超出了这一小会儿,他就想打自己一巴掌了。
叶深浅见他看得出神,也就无奈地叹道:“你若想夸我好看,就千万别憋着。你憋得辛苦,我也会难受。”
白少央笑道:“可我就喜欢看你难受怎么办?你一难受我就浑身舒畅,你一舒畅我就难受了。”
叶深浅却似笑非笑道:“我与别人舒畅的时候,你自然会看得难受。”
白少央也不想继续被他带偏,只话锋一转道:“你和陆羡之当真没什么关系?”
叶深浅只道:“现在是没啥关系,以后或许就有了。”
白少央奇异道:“为何是以后有?”
叶深浅笑道:“我最近忽然想收个干儿子,他长得不就像我的儿子一样?不过他若嫌我这干爹年纪太小,我也可以委屈一下自己,当当他的义兄。”
话音一落,白少央的白眼翻得简直乘风飞上九霄天了。
叶深浅这刀枪不入的脸皮简直厚实得令人绝望。
可他偏偏要憋住心里一番气,就是不指责这厚脸皮,因为他越是指责,叶深浅反而要越是得意,这人简直是生了一番天生的贱骨。若不拿些奇形怪状的话吸引人注意,他就不知该拿什么引人注意了。
可白少央念头一转,发现自己又被他的容貌和废话给吸引了注意力,反而忘记了真正要问的东西了。他心底一沉,面上却含笑道:“我若问你为何要查楚天阔之死,只怕你不肯老实回答。那我只问你,你是如何看楚天阔之死的?”
叶深浅却仿佛被他的直白一问给微微惊了一惊。
可惊讶之后,他就干脆把箱盖一盖,大大咧咧地坐在了箱子上,翘起个二郎腿,面上笑嘻嘻道:“你为何不问问我是如何看待张朝宗的呢?”
他实在是个很擅长声东击西的人。
可是白少央这次却仿佛很感兴趣。
于是他便对着叶深浅道:“像张朝宗这样的伪君子,我不觉得你会对他有什么好印象。”
他虽然很爱惜名声,但为了不让叶深浅生疑,也只能泼一桶脏水到张朝宗身上。
叶深浅笑道:“张朝宗怎么就是个伪君子了呢?”
白少央笑了笑,然后说了很长的一段瞎话。
“韩绽来找我的时候,倒是说了不少他的事迹。这张朝宗看着是个名声极佳的谦谦君子,骨子却是个唯利是图的伪君子。他年少时的好友‘御星手’狄星离因得罪了燕山府的宁小侯爷,被他派人暗害。狄星离尸骨未寒,他不但不为好友复仇,还去巴结那宁小侯爷,后来小侯爷对他若即若离,他便想法子去投靠梁国公的公子。这两人虽是权贵,却皆是鱼肉百姓、横行霸道的权贵。他不想着避开,却和苍蝇看到屎一样扑上去,你说他不是伪君子,那谁还是伪君子?”
叶深浅沉默了一会儿,却忽然笑了起来。
他笑得不但有些轻佻,还有些讽刺的味道。
白少央忍不住道:“你笑什么?”
叶深浅冷笑道:“我笑你看着聪明,却实在糊涂。你和韩绽一样,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张朝宗巴结这两人是真,但为友复仇也是真。”
这仿佛是白少央第一次被骂得通身舒畅。
但他面上还是冷冷道:“他奴颜媚骨,毫无气节,难道也是为友复仇?”
叶深浅却怒其不争地看向白少央,一脸无奈道:“你知道他巴结这两人,那你知不知道他巴结完梁国公的公子之后,宁小侯爷在半年之内就暴毙了?”
白少央继续装糊涂道:“这又有什么联系?”
虽然他现在很乐意有人为前世的自己说一说好话,但待会儿只怕就要很不乐意了。
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这个从未见过张朝宗和楚天阔的年轻人,会比谁都接近楚天阔一案的真相。
而这层真相,还是他自己用这段瞎话给激出来的。
第41章 判
叶深浅淡淡道:“宁小侯爷当时是被人参了数本,爵位一降再降,最后还降到了牢狱里去。”
白少央心底一颤,面上却丝毫不变道:“那是先帝降下雷霆之威,与张朝宗有何关系?”
叶深浅淡淡道:“先帝在盛京日理万机,怎会有空在意燕山府的霸道行事?若不是梁国公在鼓动底下人在先帝面前参奏,燕山府的小侯爷怎会倒?能说动梁国公的,除了他的公子又能有谁?那时在梁国公公子身边的,又是何人?”
他顿了一顿,对上白少央略显惊讶的面孔,唇角一扬道:“梁国公与燕山府素无仇隙的,能以一张巧舌挑动两者关系,让国公的公子视宁小侯爷为未来政敌的,也只有张朝宗了。”
白少央眼皮一跳,却不知该如何言语。
他故意往前世的自己身上泼脏水,只是想撇清自己同张朝宗的关系,但却不料引出这么一段话来。
这叶深浅看着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十六年前的他顶多只有十岁。
那这些陈年旧事,他是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明了的?
叶深浅又道:“用挑拨离间的法子,使一个小人扳倒另外一个小人,怎么说都上不得台面。但他已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宁小侯爷入狱不久便暴毙在狱中,张朝宗也算是为狄星离复仇了。”
即便是白少央这样的人,心里也软了几分。
单就凭这番话,他就觉得叶深浅这人比刚刚顺眼了一千倍,一万倍。
因为自从楚天阔离世后,他就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话了。
不了解张朝宗的人一般都敬他爱他得要死,了解他的人却憎他鄙他得要死。
无论是流于表面,还是往深处探究,人们对他的爱与恨都是一样的极端,好像不走到极端,他们就不知该如何去爱去恨一般。
然而做戏也得做全套,白少央还是继续嘲讽道:“但他若真是君子,就该挺剑而出,而不是使这些鬼蜮伎俩。他用的手段,终究还是配不上他的名声。”
叶深浅道:“他的确算不上是君子,君子轻名重义,他却重名重义。”
白少央苦笑道:“重名重义?”
他的面色忽然变得十分古怪。
叶深浅笑道:“他舍不下功名利禄,却也没法完全倒向不义,所以只能混个不上不下的‘拈花君子’之名。若说他是小人,他也确实有功德实绩在手,可说他是大侠,他的私心却太重,怎么也重不过侠心。”
白少央的眉峰挑了一挑,如红烛微微一爆。
“可一个私心太重的人又怎称得上是侠士?”
叶深浅却侃侃而谈道:“侠士也是可以有私心的,只要做的事情符合侠义便可。也许他救莫渐疏等侠士,是为了结下人脉,或许他做些施舍贫民的善事,是为了声名在外,可就算他立下的每件功德都有私心,谁又能说有私心的善事就不是善事?错杀好人也是杀人,私心为善也是为善。人怎可本末倒置,只看目的,不看本质?”
他说到最后,竟隐隐地在为张朝宗抱不平。
白少央却已听得垂下眼,低下头,心中既是暖流淌过,又是疑窦四起,竟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在张朝宗死了十多年后,仍有人肯狠狠地记得他,中肯地评价他,他是该高兴,还是该疑惑?
叶深浅又道:“张朝宗也曾明哲保身过,也是冷眼旁观过,可他到底还是做了些实事的。而这天下永远都是说的人多,做的人少,有时我倒真希望做事的人能多一点,对做事之人苛求挑剔的人能少一些。”
白少央闭眼一叹,话锋一转:“可评判别人永远比自己去做要简单得多,前者只需动动嘴巴,后者却不知要花上多少心力。”
符他心意的时候,自然是捧上了天,不符心意之时,便要死死踩在脚下,可别人究竟也没欠着他们什么。
叶深浅顿了一顿,又轻轻一笑道:“因为看客们只是俗人,可这些俗人却很想让大侠们去当圣人。圣人自该是十全十美,一点私心都没有的,若是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