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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他要做梦,也该梦到忙着进进出出的叶深浅,或是梦到该死不死的韩绽。
秦判官淡淡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你莫非没听说过托梦?”
话音一落,张朝宗便一脸讶然地瞧着秦判官,仿佛这两个不可思议的字眼像是火星似的蹦到了自己的头上。
这地府判官给他托梦是作甚?
秦判官只道:“你记不记得你在地府的时候,我同你说过什么话?”
张朝宗想了想便道:“在下当然记得,大人说要让我成为那韩绽的儿子,在他身上讨债吸血。不过这一切都得等我到了十六岁,恢复了记忆再说。”
秦判官道:“大体上说得是不错了,可是你还漏了一句。”
张朝宗道:“敢问大人,我漏的是哪一句?”
秦判官笑道:“我让你带着记忆入世,是想看你在韩绽一事上做出决断,如今你已经做出来了。”
他的话一说完,就把鱼竿往后一扯,可那湖面里泛起了几个泡泡,却又跟着消弭无踪了,仿佛什么鱼儿都未曾上钩过。
张朝宗面上的笑意渐渐由浓转淡。
“大人这话,我却听不明白。”
秦判官淡淡道:“你先前与他恩怨纠葛,情仇交加,实在看不出什么决断之意。可如今真相一出,你即便不能原谅他,却也不能再去恨他了。你的前世仇怨已息,父子之间仍旧是父子。张朝宗,我说的对也不对?”
张朝宗思忖片刻后沉声道:“对是对的,错也是错的,判官大人做了太久的鬼,却忘了做人是何等滋味了。”
他这话说得实在有些大胆狂妄,可秦判官却听得不恼不怒,仿佛被说中了实处似的,只摆出一副求教的面孔,看向张朝宗道:“何处说得对,何处说得不对?”
张朝宗把目光往空中一望,仿佛想透过这片瓦蓝透亮的天空看见更远的地方似的。
“我的确没法再去恨他,也不会再与他为仇为敌,可我顶多做到与他老死不相往来,若要论什么父子情深,那是万万不成的。”
他毕竟还是要脸面的,如今他和韩绽就差把脸撕得粉碎了,哪里还低得下头,忘得掉昔日的种种纠葛,去这人面前情真意切地喊一句“父亲”?
秦判官却不以为然道:“这又算得上什么妨碍?你害他几次,救他几次,恩恩怨怨扯平了,账目算清了不就结了?”
这人心到底是血生肉长的,又不是一字一画写清的账,哪里能和白纸黑字般算得清楚?
张朝宗在心中笑这位大人在阴司里待久了不通人情,面上却一如往昔道:“大人给我托梦,究竟是为了何事?”
秦判官道:“如今你算是得知真相了,想必心中各种滋味都有。我且问你一句,你可是恨极了紫金司的那位大人?”
话音一落,张朝宗就像是胸口上被插了一把刀,面上的苍白色渐渐转成了一种奇异的铁青色,那活脱欲飞的目光也似是被生生冻住了似的。
他不扬眉,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站在那儿,遥望着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前世风光。
秦判官也沉默了下来,可那山风却不肯沉默,依旧呼啦呼啦地吹了过来,风过波摇,波摇光动,那血红色的暮光便像是在湖面跳动着、翻涌着,像针粒子似的刺着前世孤魂的眼。
秦判官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道:“这里没有外人,只有两只孤魂野鬼。所以你在我面前便不必装了。”
他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把官架子也都脱了下去,张朝宗若是再这么天长地久地沉默下去,未免有些不近人(鬼)情。
于是张朝宗便幽幽一叹道:“我当初找上那位大人,就是因为他是这朝廷当中难得一个肯做实事、不拘泥于常规的能吏和悍吏。我最喜欢的,便是他那股什么都能做、什么都敢做的决绝性子……可到了最后,我却死在了自己最喜欢的一点上。”
他以为说出这些话会很艰难,可没想到这话在喉咙里梗了半天流到了嘴边,便无比顺溜地滑了出来,一点阻碍都没遇上。
他也以为说出这话,自己必是心不甘情不愿,一定会憋着满腹愤懑,满腔仇恨,表面风度翩翩,一回头便生起邪火,把那位大人诅咒个千遍万遍。
可是这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完了,他却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空虚像是潮水一般游走他的全身上下,把愤怒和悲哀都淹了个无影无踪。
到底是恨到极致更为可悲,还是连恨都很不出来更为可悲?
张朝宗想到此处,面上渐渐掠下一层灰浸浸的云,把那眼里的光都掩了下去。
“秦大人,我若因此而恨上了他,岂非是打了自己的脸?”
秦判官听完之后,却只挑了挑眉道:“人都死了,要那脸面又有何用?”
他看了看张朝宗,脸上似是写满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八个大字。
张朝宗却笑道:“大人这话却说差了,就是因为人都死了,所以才只有脸面可以维护了。”
他的笑看上去十分轻松和惬意,像是一个过路的人瞧着戏台上的分分合合,越是激烈的喜怒悲欢,越是荒诞的阴差阳错,越是能叫他会心一笑。
可这笑完之后,他就忽地茫然了起来。
茫然得只知看着这前世最喜欢的风景,心里想着这湖底下沉着几条大鱼和小鱼。
那大鱼吞掉了小鱼来肥了自己,殊不知自己又会在哪日被人给钓上去,然后刮皮去鳞,五马分尸,成了人舌上的美餐。
秦判官却道:“轻手段而重结果,舍小利而成大局,那位大人所奉行的便是你当初一心奉持的理念。可如今你已然成为这理念的受害者,张朝宗,难道你就没有一分半毫的悔意?”
后悔当初找了那位大人合作,后悔没有及早地旁观者清?
张朝宗看上去却并没有悔意,连一丝都没有。
他只是转过身,用喉舌绽出刀尖的一簇血花。
“秦大人,你不是来托梦的,你是来看我服输的。”
秦判官只把鱼线扯了一扯,云淡风轻般地说道:“咱们这场十八年的赌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你是输家。”
张朝宗只微微一笑道:“大人当初若是把这番话在阎王殿上甩出来,那我的确是输定了。可我如今却觉得自己还不算输家了。”
他转了转头,把那不属于阳世的目光大胆而又狂妄地掴在秦判官的脸上,神情上无悲无喜,看不出是何等用意。
秦判官却毫不留情道:“真相既出,你之前的种种纠葛皆算是白废了,与韩绽的仇怨,与叶深浅的反目,全当做是一场笑话。你如今无人可恨,无人可怨,到最后也不过落得一声‘咎由自取’,这难道还不算输?”
他停了一停,抬起头,亮出了头顶的一把寒刀。
“张朝宗,到了此时此刻,你莫非还要坚持着当初在阎王殿里对我说的那番话?”
张朝宗却道:“我当然会坚持下去。”
他把目光从秦判官那边收了回来,又把无边无际的茫然给压了一压,逼得自己神智清明,逼得自己想着接下来该说的话。
“即便是一枚弃子,我也不算死得毫无价值。”他神情平静,无哀又无怒道,“我的死保住了楚天阔,护住了他那‘国贼’的身份,让他能顺顺当当地入了北汗王宫,守在那北汗大王的身边。这便等同于我用自己的一条贱命换来在北汗王宫里嵌入一根钉子。这根钉子是嵌在他们的心脉上的,它一日不拔,北汗人的动向就永远在中原人的眼皮子底下,他们打个哈欠翻个身都瞒不过中原人的眼。将来一旦有了战事,中原军的胜利也会有我的一份功劳。”
他顿了一顿,面上光芒越来越盛,眼中如有一团幽幽黑火在永不停歇地燃烧。
“所以旁人可以说我的死是咎由自取,也可以笑我与韩绽的恩仇毫无意义,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救了楚天阔,救了我想成就的大局,救了许许多多本该死去的人。”
他抬起头,目光如剑般射到了秦判官身上。
“就算我在官场中撞得头破血流,就算那位大人将我作为弃子抛掉,我十八年前在阎王殿里说的那番话也不会错!我也许会恨他做下的事儿,但我不会恨他的人,更不会恨他舍小保大的手段。”
秦判官听得愣了一愣,随即才叹了口气道:“张朝宗啊张朝宗,你还真是虚心受教,死不悔改。”
张朝宗笑了笑道:“我倒不是个死不悔改的人,我只是一个不太喜欢当输家的王八蛋。”
秦判官笑道:“不过你这样有趣的王八蛋,我倒也是头一回遇见。”
张朝宗忽地像是想到了什么,对着秦判官问道:“有句话我憋在心里许久了,我在地下就听说大人是个从不徇私的好官,为何却独独在我这儿破了例?莫不是我的经历太过可笑,所以连大人也忍不住想看我知道真相后的反应?”
秦判官沉默良久道:“私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这本是阴司判案的一贯法则,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未真正想过这法则是否值得重新商榷。”
伪君子听了这话,便在心中暗道:“难道我的那番话当真有如此奇异的功效?怎么一个见多识广的鬼官也能被我打动?”
秦判官却双目如炬地看向他道:“你不是第一个对我说出这种话的人,只是其他说这话的人大多是贪官和污吏,他们到了地下还巧言辩驳,不过是为自己洗脱罪行、想谋得更好的一世。这里面只有你,也唯有你,是真真正正奉行此理,且是功大于过,不是过大于功。”
他停了一停,随即道:“所以我才觉得有必要和上峰汇报此事,至少你应该值得一个更好的下辈子。”
张朝宗笑道:“所以你就为了我开了特例,只让我喝了半碗孟婆汤?”
秦判官淡淡道:“我并未让你喝孟婆汤。”
张朝宗奇异道:“没有喝孟婆汤?”
秦判官道:“你或许已对此事没有记忆,但我当初为了让你走后门,的确是花了一番功夫。”
原来孟婆汤是阴魂投胎中必不可少的一个程序,即便是秦判官也绕不过去。所以他只好取了个巧,使了个小小的伎俩。
他先是把张朝宗的三魂七魄分为两份,一份二魂一魄,另一份一魂六魄,等到投胎之时,他先让那一魂六魄去了轮回之所,喝下了孟婆汤,一头栽倒在阳世池里。这剩余的二魂一魄则被秦判官保留了下来,等到十六年后他去阳世办公,再把这二魂一魄和里面带着的记忆塞到了白少央的身躯里。
然而这两份魂魄分离了太久,一时之间难以融合,恢复了前世记忆之后,属于张朝宗的二魂一魄便活跃了起来,那属于十六岁白少央的那一魂六魄却暂时沉睡了下去,直到如今才有复苏的迹象。
张朝宗听得呐呐无言,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道:“所以……所以一直以来,都是我这个二魂一魄在使用着身体,那原本的一魂六魄,原本的白少央他……”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奇异的念头,当初一掌一刀时的恍惚,莫非也是这个十六岁的白少央在身躯里作怪?
秦判官的话仿佛也印证了他的猜测。
“他原本是在睡着,但如今却已经醒来,只是还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