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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甘地瞪了那渴死鬼一眼,有意加快语速。
“要说那林娘子,可也是出身书香门第,十岁能诗,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才女。林尚书出身余杭林氏,与吴兴沈氏乃是故交。旁人避凶不敢攀亲,林尚书光明磊落,不信鬼神,又怜惜沈少傅在京中孤身一人,有损名声,遂有意将刚及笄的女儿嫁给少傅,也算结一门善缘。”
“只是这一次……唉,那林娘子也是可怜,两家才交换了庚帖,八字都还没算出来,林娘子端坐家中,却忽然一病不起,熬了数日未见起色,红颜薄命,竟就这么去了!”
“你倒是说说看,未嫁新妇如此三番遭受不幸,归根结底,不正是沈少傅命中带煞,连累旁人。我看啊,他这孤家寡人的名头,怕是要戴一辈子了!”
“啪!”
随着一声抚尺落下,方祈总算添油加醋地将这一出半日前才从竹素嘴里套来的《三孤少傅克妻记》讲述完毕。
他渴得厉害,也懒得去屋外找水,直接倾身跨过横亘在二人之间的书案,伸手就去夺沈孟虞手中的半杯茶水。
“原来你今日之所以随竹素去了那么久,是缠着他八卦此事去了。”沈孟虞坐在书案后,任由方祈将自己手里捧着的陶杯夺去,也不计较。
他耐心地等着少年咕嘟咕嘟地将茶水牛饮罢,方才毫不留情地刻薄点评道:“不过恕我直言,就凭你这点不入流的说书功夫,别说是茶楼食肆,就是街口摆摊,恐怕都没几人会听。”
方祈从宫中憋回沈家,忍了半天笑意,路上还特意在街口停下来,向躲在长竿下昏昏欲睡的说书先生“借”了一把抚尺,为的就是抓着沈孟虞的把柄编排这一出戏,专等着看他笑话。
然而他大费口舌地说了这么一长篇书,沈孟虞全程不动如山,脸色不愠不火,甚至连根眉毛都没挑,反而还有功夫来挑他的刺。
“你又不听书,怎么知道我不入流?”方祈不甘心就这么竹篮打水地被沈孟虞揭过此事,更不肯相信沈孟虞对自己如此编排他一事毫无反应,忍不住忿忿追问,“你都被人戳着鼻子说是天煞孤星了,怎么还能如此坐得住?”
沈孟虞却只淡淡瞟了他手中的抚尺一眼,低头拾起被推到一旁的书卷,重新开始阅读:“你说的不对,我为何坐不住?”
“我说的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沈孟虞连眼皮也懒得抬。
方祈不信竹素会骗他,奋力争辩道:“小竹哥说宫里头大家都是这么传的。”
沈孟虞哂然:“三人成虎,再多的人说,也不一定就是对的。”
方祈:“那你倒是说说什么是对的。”
“你知道的这些都只是用来遮丑的表象,关于永乐、雀……”
沈孟虞一边看书一边答话,一心二用,也没防着方祈,直到自己差点将定国将军家的幺女——也就是季云崔胞妹季云鸾的乳名说出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被方祈套话了。
他放下书卷,抬头第一眼,对上的就是少年狡黠得意的目光。
“公主却怎么了?我既然错了,你身为夫子,可有责任教我什么才是对的!”
方祈双手撑在书案上,他奸计得逞,更兼从沈孟虞嘴里挖出一丝线索,笑得一脸灿烂。
这只小猴子,倒是越来越有理了。
沈孟虞无奈。他一时不慎,被方祈捉住破绽,此时再想收口却是来不及了。
迎着那一对清澈干净的眼睛,沈孟虞在心中仔细斟酌了一下,问道:“你真得想知道?”
方祈拼命点头,指天跺地拍着胸脯发誓道:“我真得想知道,我保证绝不和旁人乱说!”
他说得认真,沈孟虞隔着书案静静看他动作,半晌没有言语。
书房之内,沉默的气氛在二人头顶酝酿。就在方祈以为沈孟虞打算藏着掖着、拒绝以实情相告时,他还没来得及拿“教不严师之惰”的例子嘲讽沈孟虞,忽然看见沈孟虞莫名其妙地叹息一声,将视线转向一边。
沈孟虞眉目低垂,温柔的脸上浮出一丝悲戚,就连声音都随之低落下去,隐含哀恸。
“你方才所言的故事中,有四处错谬。”
作者有话要说: 小猴子说书水平糟糕,一些有文化的词都是从竹素嘴里套来的,半文半白,大家将就着听一段就好啦~
第12章 故人旧影
“其一,永乐公主身染的不是恶疾,而是胎孕。出家为冠,也只是因奸情不慎败露,意外小产,此事在世家中传开,名声有损,方才无奈为之”
“其二,将军的幺女不是被人牙子拐带,而是和青梅竹马的将军府侍卫暗生情愫,约定私奔。定国将军拉不下面子,不愿承认是自己管束无力,家风不严,这才将责任推诿到人牙子身上。”
“其三,林娘子之所以红颜薄命,不是因病夭亡,而是有人暗中下毒。”
“在这其中,真正受我克妻之命连累的人,也只有林家娘子而已。”
流言牵涉太多,沈孟虞不想和方祈说得太细,便只用寥寥数言,将这传闻背后的的隐情约略勾出个大概。
方祈在沈孟虞说起第一处错谬时已收了笑,此时正安静地立在一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出身江湖草莽,上头有盗圣师父护着,行事虽从旁道,但从不生害人之心,亦无人胆敢害他。
而他所见识过所谓的阴谋谎言,也就是在街头巷尾听听说书人口中花天坠地的故事中听得一二,但因未亲身经历,一直都当那是杜撰而已。
故此时,他听着沈孟虞坦白的这一番真相,心中震惊之余,不由得生出些酸楚,有点同情于他。
他似乎不应该逼着沈孟虞回忆往事,还牵涉到亡者,这未免有些伤人。
方祈正踌躇着要不要出言安慰沈孟虞几句,告诉他自己再也不编排他的伤心事了,然而他话还未出口,却听得那厢沈孟虞只是歇息片刻,再度开口时,说出的话却让他登时收了那副同情的柔软心肠,恨恨地将其抛到九霄云外。
只见沈孟虞抬起头,乌亮清润的眸中哪有什么戚色,语声更是骤然一变,瞬间从悲哀切换至嘲讽:“至于其四……老而无妻曰鳏,幼而无父曰孤。我身负克妻之命,再长几岁最多也只是成一鳏夫,但是你嘛……我看这孤家寡人的名头,还是你更适合一些。”
沈孟虞的攻击从来直切要害,专打方祈七寸。方“毒蛇”一军未灭,反而被另一只阴险狡猾的竹叶青咬了一口,贻误战机。
他怎么就一时心软,竟会觉得沈孟虞可怜,还想安慰他?
这分明是这只美人蛇有意落下的钩子和饵啊!
方祈一时之间再想不出什么歪理反驳,却又不甘心自己被沈孟虞摆了一道,还附赠一顶凄凄惨惨的高帽。他气得两只爪子抖了抖,索性直接抛开所谓的文章道理,脚下生风,试图以武服人。
“我才不是孤家寡人!”
方祈动作迅疾,出手利落,他的话音还未落下,人已绕过书案,张牙舞爪地冲着沈孟虞的面门直扑而来。
沈孟虞坐在无靠的方凳上,身后无处借力。方祈扑得凶猛,他不敢与之硬撞,电光石火之间也只能一脚踢开方凳,仰面后倾,想要以折腰的姿势避过攻击。
只是他的腰才弯了一半,却忽然察觉身前人影一空,随即右腿小腿被人狡猾地踢了一下,身体骤然失去平衡,支撑不住地向左后方倒去。
书案后空间狭小,沈孟虞堆了些字画卷轴在靠墙的架子上。青竹搭构起的架子本就薄软,又不经撞,沈孟虞一招不慎,被方祈绊倒,半空中手臂正好带过竹架,数张半摊在架子上还未裱糊封装的字画仿佛在同时得了号召,皆争先恐后地挣脱束缚,展翼而出,就像一场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在沈孟虞落地的同时纷纷扬扬地覆了他一身。
灿烂的日光自窗棂间射入,照在画卷上,将本就轻薄的纸张映得近乎透明。方祈俯仰之间大笑的身影透过这一层层如糊纱幕的薄宣,即使沈孟虞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仅凭耳畔传来的清亮笑声,他已经可以想见这个少年好不容易使计骗了他一回,脸上该是如何眉飞色舞,得意洋洋。
不过这个时候就开始庆功,是不是太早了点?
根据宣纸上映着的影子大小判断方祈所在的位置,沈孟虞也不用推开自己身上覆满的“白雪”,只微微屈起手肘,双手反撑在地上,悄无声息地贴地平移半尺,双脚在下一刻出其不意地缠上方祈小腿。
双腿绞紧,脚尖回勾,沈孟虞两手同时拍地,上身借力弹起,随后一手骤然探出,准确地抓住方祈腰带,只消用力一扯,便足以令二人在半空中交换位置,扭转局势。
沈孟虞得季云崔这个武状元亲授武功,青出于蓝,对于如何趁敌人疏忽大意的空隙自救的方法,早已谙熟于心。
方祈好了伤疤忘了疼,见沈孟虞中计,心中得意,却忘记自己的贴身拳脚功夫实是不如沈孟虞,更别提他的心眼儿还要比沈孟虞少那么几窍。
仿佛是那一日清凉寺后山的那一幕重现,只是从昏暗的土洞换成了敞亮的书房。
沈孟虞眼底带笑,推着方祈摔倒在雪地里,他一手拂开遮在少年额前还未画完的墨竹图,薄唇轻启,悠悠补充道:“哦,那大概是我说错了,老而无夫曰寡,你算不得寡人,最多是个孤家。”
洁白的宣纸铺成背景,方祈被笼在沈孟虞的虚影里,一身浅碧窄袖黯然褪色,只留下瞳间黑山白水,仿佛浓墨勾成,画韵天然。
这画中人看起来,怎么竟有几分眼熟?
沈孟虞的手指还没离开方祈鬓边,他的视线骤然与方祈一双眉眼相对,在看清楚少年笑意瞬间凝固的脸庞时突兀地恍惚了一下。
方祈这些日子衣食足暖,高卧无忧,整个人比被他捡回府时高了一截,胖了半圈,细蕊在修改沈孟虞旧衣时都要留心多放些尺寸,省得跟不上方祈蹿高的速度。
与此同时,每当方祈笑起来,原本凹陷下去的颊上也能隐约看见酒窝,一张小脸虽然仍是瘦,但好歹白白净净的,不像是落魄街头的随时都有可能饿死的小乞丐,倒有股春笋尖上飞扬少年似的灵动。
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一张脸,即使五官不尽相同,但神态却如出一辙。
沈孟虞钳制住方祈手脚,将他按在一地乱飞的宣纸里。他收了笑,迷茫地盯着方祈,想要穿透这个少年清秀的眉目,抽丝剥茧地在记忆深处寻觅着那张熟悉的故人掠影。
只是他看得入迷,却浑然不觉自己此时与方祈之间,只隔了一掌的距离。
柔仪殿中今日燃着的是宫中新制的菡萏香,沈孟虞在萧悦身边多耽搁了些时辰,从不熏香染衣的袍角也浸了一分芙蓉清芬。此时那香气正沿着一缕在缠斗间脱出发冠的柔软发丝,轻轻搔在方祈鬓边,挠得他脸上痒痒,喉头干涩,心中不知怎的竟有些惊慌。
一定是因为沈孟虞是他见过的美人里最好看的那一个!
方祈对美人向来难以抵抗,也正因如此,他一直秉持着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态度,欣赏完就跑,绝不和美人过多纠缠。此番被逼无奈留在沈孟虞身边,已是破例。
水满则溢,爱美之心固然是好的,但若是任凭爱美之心四处泛滥,不着边界,譬如出现心快蹦到嗓子眼了、嘴巴张着说不出话来、脑子里空空一片浑浑噩噩等等这般状况,那后果可不是你一个小猴精能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