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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燎背对着他,异常沉默,嗯了一声:“云横叫人送来美酒,说是凑个热闹。”
傅希如动作一顿,抬起头来的时候神色已经变了。
云横没有和卫燎合营,这是出于各方面的考虑。云横那里都是他的亲信,卫燎就算是疯了也不可能全然信任他,合营之后调兵遣将还是要分头行动,反正那边有杜预,消息畅通。
现在看来,不合营的好处不止这一点。
傅希如轻手轻脚下了榻,穿上靴子,摸索着点灯,同时低声问:“杜预怎么说?”
卫燎缓缓摇头:“他毕竟是外人,放在那里是为了传递消息,监督云横,不一定能听到真心话。”
云横那里是铁板一块,靠着督军就能看明白所有的事务未免也想得太好。
傅希如点亮了灯,晕黄光影落在他的脸上,形如鬼魅一般,继续问:“他和回鹘人……”
这倒不能说是一定有所关联。卫燎脑海里乱纷纷的回顾了几番,摇一摇头:“送酒一事,不一定能看出端倪。”
虽然军中向来不许饮酒,要警戒防守,云横此举确实不够妥当,可是据此就说他心怀不轨,勾结回鹘人,也是不行的。
傅希如扭头看他一眼:“陛下心里是明白的。”
确实,事已至此,卫燎也不得不面对在他想着裁撤藩镇的时候,藩镇也想着取他而代之的真相了。
他对云横多番优容,念头和先帝一模一样,为的是边境安稳,等到心腹大患回鹘人被彻底打散无力犯边之后,等待着云横的就是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存的是互相利用的心,眼下对于云横而言,确实是个好时机。
只是他准备如何动手,何时动手,他们就未必猜得准。
“叫人去问杜预,最好是把他弄回来,收缩营盘,挑出一支精锐,急行军将陛下送到关内,”卫燎不说话,傅希如也就毫无阻碍的给出了自己的解决办法:“只有陛下身处安全之地,日后才好从容应对。”
倘若云横真的存了反意,动手也就不远了。眼下卫燎所在之地往后六百里是明月关,可以作为依仗,起先追击回鹘骑兵,和云横配合,在这里事事都很方便,眼下却是不能久留了,傅希如说着,几乎立马就要请卫燎整备行装趁夜行军。
卫燎看出他的急躁,自己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按住他的手臂,摇一摇头:“他既然有心送酒,就是知道我们这里的情况,必然留着一只眼睛,贸然要走反而坏事,两边兵力不等,倘若被他发觉我们的戒心,大军合围,形势就更坏了,不如依势而行,叫哥舒瑜集合精锐做好赶夜路的准备,他留下指挥大军,你和我先走,去明月关。”
傅希如一愣。
卫燎察觉出他这一愣的意思,忍不住笑了:“你还想留下来不成?”
傅希如确实有这个意思,于是也没有反驳,一声不吭望着他。帐内只点这么一盏灯是有点昏暗了,卫燎借着灯影看他的脸,在这紧张万分,自己的性命危如累卵的时候反而觉得内心异常柔软,探手抓住了傅希如的手腕:“我不会把你留在这儿的,你要听我的。”
兴许傅希如是真的上过战场的人,然而眼下形势不同了,他绝不可能把傅希如留在这儿。
万一他真的死了,叫卫燎去哪儿招魂?
听出卫燎的坚决,傅希如也不坚持。当务之急显然是转移卫燎,既然他要留下来故布疑阵骗过云横,这样也确实安稳一点,傅希如也不反对,点了点头:“好。”
两人又静静的互相看了一会。
卫燎还要在短短的时间之内吩咐哥舒翰做好准备,外松内紧,等到送他出去之后,这里的大军也就要撤退了,还得叫人去给杜预送信……
要办的事情那么多,正因如此,他只想再多看傅希如一会。
分明经久不见,却没有机会诉尽离情,卫燎原本是有许多话想说,眼下却都忘干净了,打消了说清楚的念头,只剩下一声叹息。
生死关头,他和傅希如反而靠得这么近,越看就越是不能约束自己的内心。
傅希如也并不挣脱他的手,静默片刻,伸出另一只手抱他,卫燎几乎是立刻就靠了过来,两人在灯下久违的接吻,原本的姿态如同融化的冰川,自然而然变成了相拥。
卫燎一手环上傅希如的脖颈,闭上了眼睛。傅希如身上没有其他味道,他入睡前沐浴过,是干净而且清爽的,后颈干燥温暖,因拥抱他的姿势而略微低下头,一摸到这一小块皮肉,卫燎飘飘荡荡的心就立刻生根,就地发芽,被催生出一树花。
静夜里灼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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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这两章的章节名应该连在一起看,人间无数。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好一对牛郎织女哇。
第八十章 锋镝
亲了又亲,卫燎十分任性,由着自己缠人,大概是知道他不可能就此把自己推倒,傅希如倒是很纵容,两人最终还是恋恋不舍的分开,卫燎往中军帐里去了。
这件事既然要秘密的办,那么就一定不能打草惊蛇,晚上的庆功宴该开还是开。傅希如在他走后静坐片刻,终于也承认卫燎的办法是最好的办法,当即换过衣服,出来的时候正碰上开宴。
这一夜天气不错,万里无云,虽然气候干冷,然而在场的都是从军多年的将士,就是卫燎也不用多加衣服,就这样出来了。他和哥舒瑜密谈过,言简意赅说明白了眼下形势,傅希如一眼看过去,果然没有看到哥舒瑜的身影,再看卫燎的神情,就碰上一个笃定的眼神。
卫燎照旧穿着甲胄,简单干练,往前一站,有幸列席在他面前的将士顿时一静。哥舒瑜还没来,离开宴还有些时候,众人团团行过礼,卫燎叫起赐座之后,就示意傅希如过来。
当下在这里倘若论品阶,傅希如也绝对不低,他来是众所周知,何况又是京官,站出来也是不可忽视的,席位就排在卫燎左首第一位,哥舒瑜自然是在右首第一位。
人太多,卫燎连个眼神都不方便递,等哥舒瑜到场的时候顺便和众人说话,一心多用,未免有些惋惜方才多好的机会,居然什么话都没有来得及说,也什么都没有问,连信的事都顾不上提一句,只沉迷美色了,眼下暗潮汹涌,情势紧急,他却在这里心猿意马。
至少方才他态度强硬的让傅希如和自己走,对方也并未反对,一旦真的出了事,傅希如少不得要滞留几天,到时候总归是能有更多机会说说话的。这样安慰过自己之后,哥舒瑜也到了,卫燎也就收起缭乱心思,举杯祝酒。
庆功宴一旦开始,卫燎就不得闲暇了,分心也难,人人都要上来对他敬酒——云横送来的美酒倒是开封了,卫燎说的话是冠冕堂皇的:美酒太少,倾注水中,全军共饮。
这样就是想要喝醉也不能够了,然而云横不会知道的如此仔细,这障眼法还是能用的。
推杯换盏间,哥舒瑜趁机说了自己的安排,马已经备好,一支六百人的小队也准备停当,虽然说保护陛下来说,这个人数太少了一点,然而这时候要的是轻捷迅速,人多了就累赘,行踪更容易被发觉。他已经派人去明月关送信,他们会派人来接应。
明月关的守将是朝廷的人,这地方至关重要,又十分苦寒,且背靠着云横,面前是回鹘及其他的游牧人,因此历任都是帝王心腹。卫燎御极未久的时候没动这里的守将,等到自己越发得心应手,就换了自己的人,虽然是信得过的,然而哥舒瑜传信的时候也只是通知他们接驾,什么多余的消息都没有说。
卫燎点一点头,抿一口兑了水的酒,一侧目就看到傅希如正从靴筒里拿出一把镶宝匕首切羊肉。
军中饮食不比长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都粗放豪爽,一大块羊肉,叫人一开始都不知道从何处下手,非得自己用刀切。卫燎在宫里的时候不是没有吃过烤羊肉,不过那必是旁人伺候的,拿雪亮的刀切成薄如蝉翼的片,满满一盘摆成花型捧上来。
然而此时此刻傅希如抬手切肉的动作熟练又流畅,显然是吃过这样的肉,也做过这样的事了。
虽说往这里来的人不管是谁身上总是带着兵刃,但能拿出切肉的刀的毕竟少见,卫燎想了一想,见傅希如用刀尖挑起切好的肉块往嘴里送,一时竟有一种冲动,想过去与他分食。
如果不是人这么多,他就付诸行动了。
这场面要说,也不是一点都不特别。卫燎没见过傅希如这样,更没见过他在一群素不相识的将士之中也仍旧如鱼得水,游刃有余样子。大概是分别的时间太长,他们都有了许多对方未曾看过的样子,卫燎是皇帝,他所有的傅希如不熟悉的模样,无非是做皇帝的样子罢了,可傅希如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却以一种隐秘的方式逐渐变换扭曲,撩动他的心弦。
他不知道傅希如怎么做一个丈夫,更不知道他怎么做一个颇具说服力的野心家,更不知道他将要变成什么,怎么来做他的梦魇。
一生的光阴是这样长,以至于人不得不生出还有许多岁月容他去逐步揭开谜底的幻觉。
这庆功宴热闹喧嚣,欢笑声能传出几里地,卫燎自然与他们同乐,这期间足够好几个人翻来覆去指手画脚的对傅希如讲述前几日那一场战役,夸耀“陛下英明神武,料敌先机,指挥若定,身先士卒”,听得多了,傅希如简直怀疑卫燎三头六臂,无所不能。
这些人说的话虽然确实夸大了,不过听着听着,多少还是能察觉出部分真相,卫燎没有对他说的那些。
他的信写的简单,就是某年月日,某地与敌遭遇,迎击敌军,得胜,就没了。
卫燎写文章是跟愤而辞官的那位老太傅学的,他从前有个辞藻华丽的毛病,偏偏这位太傅板正,最不喜欢这样下笔,多少给他改了一点,然而卫燎运用的最好的却是在这样的一封信上。
就算是下面递上来的奏章,也免不了被他从头至尾批点一番,傅希如本以为他是改不了的,却不料卫燎也有言简意赅的时候,简直叫人觉得他是惊慌失措,没有什么辞藻可以修饰这种心情了。
他吃了几块羊肉,看着卫燎在人群中央谈笑自若,围绕着他的众将校虽然也敬畏他,却个个都带着仰慕,难免有一种难言的欣慰和随之而来的寥落。
这一仗虽然多半靠的是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哥舒瑜,然而就这些人兴奋的谈论中,多少也可以听得出卫燎决断果敢,胆大心细,或许他们每个人都不知道卫燎还有个不为人知,更没有什么机会展露的长处:他天生就擅长领兵作战吗?
国朝日久,就是他真有这样的才能,也不可能有机会施展,倘若不是此次回鹘人犯边,边境不安稳,卫燎又执意要来,否则恐怕这次也难。
当初他要来的时候傅希如未曾阻止,眼下就难免觉得沉重起来。
他明知道云横有不臣之心,却还是把卫燎往这里放,原本想着不会这么快,然而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云横终究是要动手了,且不说将来战况如何,卫燎要是在此遇险,就是他的罪。
云横已有反心,动手不过是迟早的事,他今夜送酒未必就是要做什么,打的主意也不过是想窥视一番这里的军纪,探探底细。倘若有人喝醉了,那营中自然也就松弛下来了,布局营房就很容易看个清楚,到时候相机而动,完全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