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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萍轻步进去,没有打断室内二人的谈话,只默默站在一旁,静看太后形容:面色依旧,妆容洁整。粉匀肤滑,脂凝唇红,秀眉斜飞,细眼轻扬。显然是妆饰过的,仔细看去,仍能发现微微浮殇的眼皮,那里曾泪水漫滴、忧伤肆虐。
“姑妈,您素日吃斋念佛,佛祖肯定也念着您,看您皮肤还那么光滑,头上连一根白发都没有!”杜惊红说着,递了一块桂花糕与太后。她知道太后喜欢吃这些糕点。
太后笑笑“老了,不像你们,还正好!”言毕把桂花糕放进嘴里,柔软的甜,清淡的香,在唇齿间盘桓。除了这点香甜,也没有更多可期盼。年轻与衰老,也没有更多区别。
杜惊红还欲再言,外面传来的声音止住了她开口。“皇上驾到!”声止处杨显便走了进来。杜惊红已站起,正要向皇上行礼,杨显抬手制止了她,直接走到太后跟前“儿臣给母后请安!”天后紧紧拉着杨显的手,把他让到旁边的位子做了,仍握着杨显的手不放,一副欲语还休的神情。“我儿瘦了。”最后她只说了这一句,眼睛看着杨显,语气很柔和。
杨显听后不禁心酸。他何尝看不出太后的憔悴。“儿臣没事,不知母后近来可安?”是明知故问。他不知如何说起。
自杨显出现,殿内便渐渐充满了伤感的气氛,先前杜惊红试图逗太后开心的努力也变得徒然,此刻便连她自己也有些悲戚。
“我一切安好,吾儿政事繁忙,也记得照顾好身体。”仍是叮嘱的口气,听了让青萍也觉不忍,何况杨显。他赶紧低下头去,不敢看太后的眼睛。过了片刻方抬起头,声音坚定的说道:“母后放心。儿臣一定处理好这件事。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您!”
显儿长大了。太后想。她看着杨显,见他双眉飞扬,目光如炬,眼中再也没有儿时的畏惧。都说他眉眼像她,其实整个面部轮廓还是能看出先帝的影子。她想,心中觉得欣慰,又疼惜。良久,方开口“我这没什么事,青萍,你陪着皇上回去吧!”青萍应声前来。杨显也站起身。“小心伺候,别让他累着!”她又忍不住叮嘱青萍一句。
杜贵妃也告退,同他们一起离开了。丹玉宫顿时又变得空荡荡的,有些冷。“明心,把我那件织锦披风取来。”她穿戴好披风,也起身走向殿外。
尽管出于谣言中心的太后与青萍表现地相当平静,其他人却做不到这一点,因而事情并没有在两人的平静中不了了之。朝堂之上有个叫嵇言的谏官先上了一道折子投石问路,接下来纷至沓来的奏折只传达了一个内容:青萍祸乱后宫,罪该当诛。
杨显最近分外敏感了些。当他看到嵇言的奏折时,毫不犹豫地把他与那个阴谋联系起来。毅然决然地把他处斩了。“有人暗中散布流言,中伤皇威,扰乱民心,朕一定查明此事!”又是掷地有声的一句话。他不会任由那个人对他暗中放箭,他不止防守,他要强势地采取主动的态度。
有些官员真被杨显的态度给震慑住,也有些没有。他们都自视是忠心正直之士,心中存有读书人的节操,有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于是冒着被皇上责罚的压力,依然有三人联名上书,呼吁皇上以江山社稷为重,除戏子,安民心。杨显看后气愤万分。“反了,全都反了!阴谋,都是一伙的!”他霍地站起,把折子唰地掷在了地上。“把屈广给朕喊来!”王总管应诺着出门而去。
一时屈广进,伏在杨显身前。“给朕查一下,这三个是什么人!”杨显指着地上的奏折命令道。屈平捡起奏折,小心翼翼地盍好。“我让你查的事有线索了吗?”片刻后杨显又问道。
“回陛下,臣暗访宫中,找到了这个。”屈广说着,把一折叠的宣纸递给了杨显。杨显展开看时,正是那八个字。“有人刻意把它放在东门内的一个亭子里,被人看到,才由此流传开的。”
“会是谁做的?”杨显说着,像是在问自己,不由陷入了沉思。
“微臣不知。微臣去尚宫局查过,这是宫内统一采办的宣纸,但除了修心殿,兰香宫、梅雪宫以及玫霞苑都有支领。”
“你下去吧!”杨显说。屈广应声趋步离开。
不出一日,联名上书的那三人因着天子的特殊关照便都在天牢里了。据屈广回报,这三人同是羲和三年的进士,因同是贫寒出身,且志趣相投,三人平日里便经常诗酒清谈,偶尔受邀去东王府,也是谈诗论画,颇为中肯,渐渐小有盛名,人称“宜都三君子”,并无其他特殊的政治背景。杨显听后默然。
却说太后穿戴了披风走出丹玉宫,信步到了清合苑,高高的宫墙是那么寂静,翻新过朱红色的木门经长年日晒,又褪了颜色,变得陈旧,而木门下沿尤有雨水淋打过的痕迹。苑内的野草该长疯了吧,现在也该萎黄。透过高墙还能看到里面的合欢树,可惜叶子业已枯萎,堆落在屋檐的琉璃瓦上,黄色的瓦,黄色的枯叶。这就是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吗?那时的自己,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庭院,衣服上掉落的扣子,一枚铜钱,几缕缨穗,总会有些小东西。当然,最多的还是落叶,尤其到秋天,前一天才扫干净,睡过一觉,地上又铺满一层,要是刚下过一场雨,湿漉漉的,踩上去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冬天会下雪啊,还要扫雪,真冷,手都冻僵了,连扫把都要拿不住。有时候扫雪之前会看到有一串小小的脚印,无声地躺在洁白的雪面上,冰冷的雪看上去竟显得有些柔软。她知道那是显儿,是她的小石头,在太阳出来之前的雪地里安静的玩耍,他该是很开的心吧!她温暖的笑笑,趁着别人起床之前,很不舍又很仓促地把雪扫掉。
“太后!太后!”杜萱正陷在往事里,忽听有人喊了她几声,却是明心,不知什么时候找了过来。“太后!国舅爷在殿里等着您呢!”杜萱点点头,折身回去。
第18章 太后往事
杜萱不知哥哥找自己何事,待回到丹玉宫,便见杜淳在那儿吃茶。他见太后回来,起身行过礼,仍旧坐了。明心也侍候太后在铺有褥垫的扶椅里坐下。然后她就把侍女们都带出去了,留两人在殿内。杜萱先开口问道:“哥哥此番进宫来找我是为何事?”杜淳面上有不忍之色,停顿片刻方看着太后缓缓回道:“朝堂上事态不妙。”言毕见太后只是沉默,他接着说下去“几个不太懂事的读书人,因着又有几分诗才,自视甚高,此次竟联名上书,有指责皇上不察之意,皇上态度坚决,把他们收监了。可如此以来天下读书人不愿意了!”言毕又看太后,杜萱也正看着他“你的意思呢?”杜淳慢慢吃了一口茶,似是把心中之言又默默沉思了一遍“这三个人不能杀啊!朝中众人纷纷上书请求释放他们,皇上万分气愤,已下旨明日午时问斩。这三人号称“宜都三君子”,在读书人心中颇受敬重,杀了他们,就再难堵世人悠悠之口了!”
“你是希望哀家劝劝皇上”任是太后那般淡然之人,此时表情也变得凝重。
“舍一个青萍而得天下学子之心,道理太后自然懂得。”
太后点头“你回去吧,我会去劝阻皇上。”
杜淳告辞。杜萱依然坐在那儿出神。下午的阳光还有一缕透过门扇斜斜得投在门边的地面上,看上去还很暖,却已是有些暗淡的桔黄色,阳光消失的地方,是诺大的空间,冷冰冰沉甸甸的。连常年摆设的金雕玉瓶都显得黯然失色。手边几案上还有皇后送来的一瓶芙蓉插花,本来很鲜艳很明丽的木芙蓉,进了这丹玉宫都变得无精打采的,像是守在那儿多年的假花,正百无聊赖的一步步通向腐朽。
明心轻轻地走进来,把冷的茶水倒掉,又为她续了一盏热的。她方注意到门旁那缕阳光消失了。天要黑了。又一天过去了。这样重复的一天又一天。一成不变的一年,又一年。何时是个头!这样想着,她也发现自己近来容易走神,心情也变得不那么平静。她没有喝那茶,起身朝修心殿的方向走去。
修心殿内,宫廷乐师在奏乐,乐声悠扬。歌姬的舞袖也很悠扬。一段段水袖在空中飘舞起伏,杨显的心绪便被搅扰得烦乱不堪。“停,都给我退下!”他极其不耐烦地喊道。乐师歌姬依次离去,杨显走下,踱至院内。在他身后,王全小心翼翼地跟着。院内的菊花一片金黄,但仔细看去在黄灿灿的颜色下已有衰败之象。杨显步履仓促而急躁地在一盆盆菊花铺展开的道路上走来走去,觉得平素最喜欢的菊花都十分碍眼,处处挡着路。“王全!”他高喊。一直在他身后的王总管随之神情一凛,赶紧躬身应道“奴才在。”“给朕让这些菊花消失!它们竟敢挡朕的路,就得消失,管它是不是君子。”他又下了一道圣旨。却把王公公难住了,“这……”他在犹豫,菊花素来是皇上最爱,此刻皇上下旨到底是一时的意气用事,还是当真如此?“你没听到吗?”杨显语调很轻,声音却是冷彻的,说这话时他回头盯着王全,眼光犀利,神情严肃。王全心里止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服侍皇上这么多年,他很少见到皇上这种表情,再不敢拖延,唯诺应着“奴才这就去办!”
太后一路向修心殿走去,才行至半路,便见一对太监每人抱一盆菊花迎头走来,队伍最前面王全指挥着带路。“王公公,这是要做什么?”王全边行礼边应道:“回太后娘娘,皇上要把这些花扔掉,奴才想着培育了这么些年,一些品种举国都很罕见,扔掉怪可惜的,不如送去太后您那里,或者您闲时可观赏一二。”太后听王全说的奇怪,不由又问“皇上最喜欢菊花,好端端的怎么会让扔掉?”“奴才也不知。太后您去看看吧,这几天了,皇上心情一直很不好。”太后未再说话,继续前行时,脚步却不觉快了几分。
及至进了修心殿,便见皇上同青萍默然站立,不知在说些什么。那青萍着一身墨色紫云绣纹长衣,这样重的颜色还是第一次见他穿,越衬得面容白净气质清秀,而他怀中也抱着一盆菊花,洁白的花瓣一重重凌霜舒展,唯在花瓣的花尖处晕处一点胭脂红,似是点上去的一般,给整朵花平添了一抹艳丽之色,竟显得格外袅娜风流。它的名字也一样袅娜风流,胭脂点雪。这盆菊花在青萍怀中,与他墨色的衣服他月色的面容像辉映,给人一种唐突又深刻的美。他旁边的皇上也在看着他怀中的菊花,神情倔强,又带着些漫不经心。太后坚定的步子有那么一丝犹豫。两人同时看到了她,各自请安。“显儿这是在做什么?”太后指着院内空出来的地方问。杨显见问,沉吟着,一时未答。太后也不追问,也不停下,自顾自走向殿内,一步一步走的那么庄重。杨显同青萍也只得在后面跟了进去。
弗一进门,但见太后身影顿了一下,“青萍,我和皇上有事要谈,你把殿门关上。”头也未回地把话说完,又继续走了进去。杨显紧跟着进去,青萍依言关上了门。待到坐定,杨显专注地看着太后,眼中带着询问。太后见此,也不耽搁,开口直言“听说显儿心情很不好,朝中的事让你为难了吧?”
“母后您都知道了。儿臣应付得来。”杨显本来心情烦闷,但他不愿太后担心,也顾虑她尴尬,回答得很简短也很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