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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北苑,便与羽林迎头相撞,一行人四散而去,各自奔逃。
为首溪见,正遇着含莲。含莲一行,唯其一人身居高位,溪见自然认得,便穷追不舍,一路策马追袭。
北苑势高地险,又是夜中,行马其间,如坠迷雾。
含莲略甩开溪见,却亦是不知何往。方踯躅之时,却横出一人,将其拉下马来。二人滚落林间,藏于暗处。含莲惊魂甫定,抬眼细看,才见是丹叶。
“哥哥。”含莲一语,二人皆是飞泪如瀑。
“莲儿,我来救你。”
丹叶一把拥住含莲,二人抱头痛哭,“你那日顶风涉险,有意避开勋儿,来顾缘宫送那一盒灵芝,盒上一幅泽芝红莲,我一眼便知是你所绣。‘翠茁凤生尾,丹叶莲含跗。’母亲当年为你我,不知绣了多少这红莲含蕊,晓坠残红。”
“他们将你我生离两处,拊背扼喉,二人互为掣肘,以为便可操纵如意。时至今日,我早已看透,唯抱定一死,才可破其桎梏,亦可换你来日无忧。我虽久在宫闱,却居于虎穴,受制于人。可自知哥哥曾入暴室,伤经动骨,亦想为哥哥尽最后一份心意。我用毕生所有,换得一盒灵芝,当日擅闯顾缘宫,实是思亲心切,不想终身遗恨。只是我从未想过,残命之际,尚可再见哥哥一面。”
“你以为你殒身赴死,我便可高枕无忧?这些年,我日日都在找你,我被景妃所擒,亦是为查你下落,私闯宇禁阁之故。你纵是视死如归,为人兄长,我又岂可苟活于世,我自要来救你。”
“哥哥。”含莲嚎啕大哭,“为何你我此生,只可受人擒纵,落人股掌,连生死亦是不得自主?”
“你且看这宫中,多少天潢贵胄金柯玉叶,尚不得安乐平生,况你我为蝼蚁者。”丹叶言罢,只放开怀抱,正色对含莲道:“我料定今日之事,早在北门外备有快马,亦已打通关节,你定要逃出宫闱,再不入这是非之地!”
“北苑上下,现下尽是追兵,你我已是插翅难飞。”含莲涕泗交颐,痴坐于地。
“我扮作你,引开追兵。”丹叶翻身上马,含莲才见,丹叶竟着一身缁衣,便知其早有筹谋。
“我岂可用兄长之命,换自己出得虎口,在外逍遥?”
丹叶在马上,满面云淡风轻:“我曾黄梁一梦,若你我不曾入宫,当是村酒野蔬,何等清贫安乐。转念一想,其实你我心中有数,若你我当日未得入宫,不过是横尸街头,两具饿殍而已。内居数载,又得贵妃青眼,我已尽享荣华声色。而你,屈心抑志,孤苦期年,尚有大好青春,怎可轻负?”
丹叶策马而去,行得十余步,勒马一顾:“想那南来故里,朱梅极盛,来年春至,你要为为兄供一盅你亲酿之梅酒,以慰乡思。”
丹叶一抹浅笑,只如三春柔晖,明媚无极,正如当年追枫轩中,那面如春山。
而含莲眼中,看丹叶轻笼面纱,策马行去,只觉万箭锥心。
丹叶自出密林,便遇追兵。其一路催马狂奔,才引得那一众羽林紧咬不放。眼前便是九幽殿,丹叶背脊生寒,却也迟疑不得,只一剑挑开门上锈锁,跃马而入。
追兵逼至,丹叶走投无路。弃马而行,只行至九幽柱边,那铁笼早已锈败不堪。看身后追兵,便无可多想,纵身跳上铁笼。
九幽殿满室腐朽,那机关锁链亦不例外。丹叶才入笼中,悬索受力,便立时朽断,那只笼匣,只直直坠入九幽柱下。
铁笼重重跌于柱底,早已面目全非。丹叶身负重创,一息尚存,只觉潺湲血流,自那遍体鳞伤,涓涓流去。然其心中思虑,若是自己立时断气,兵众定然不顾此处,再追他人。为保含莲脱身,丹叶只拼尽全力,在那尘埃衰朽中,艰难爬行。
方此时,丹叶脑中忽现,那总角之年中,二人牵衣而行之景。乡间道旁遍种杨梅,那绿阴朱圆,宝叶揉蓝,都已远去了。
第44章 叶落
宝阁珠宫夜未央。
那端阳夜宴,欢会琼筵,只以兵戈大动,死里逃生收场。
众人惊魂甫定,聚于溢寒宫中。连避世如安之,此时亦坐于殿内。
那酒浮湛露,歌吟流风,似尚有余韵,却不敌这殿窅沉沉,暗夜腥风。
枝雨不在,殿中随侍,当属蓝泽身畔芝鸢资历最深,便由其领人上茶。众人举盏,蓝泽只无心一句:“许是这云清殿风水不好,每每设宴,都生异变。”见众人皆有不豫,复周全道,“好在回回皆是有惊无险。”
景颜见无人出一语,便亦圆场道:“论宫中清友佳茗,太妃这一品山岚,当是翘楚。”
然此语亦是寥落,殿中唯烟月残露,栖鸟夜啼,平添几许心凉。
寒轩见梁勋失魂落魄,便问身畔侍从:“易大人可有音讯?”
月知只道:“见冷月轩事发,领宫大人便领羽林前去救驾追敌,一应细目,怕要等领宫大人回禀。”
寒轩略略颔首,缄口不言,轻抚梁勋肩头,梁勋肩头微有瑟瑟,只教寒轩亦感觉身心俱疲。
不多时,溪见悄然入殿。众人本已稍稍平复心神,一见溪见,便复挂肠悬胆,忧心不已。
寒轩见溪见满面愁容,便知情不好。想是梁勋亦有所查,寒轩只觉其肩头战栗愈烈。
“禀陛下,贼众五人,狼奔鼠窜,负隅顽抗,兵众未得生擒,四人俱已伏法,唯有一人脱逃。”
“那易大人呢?”梁勋急急问道。
“正是……易大人……亦牵连其中。”溪见迟疑再三,终是支吾道,“易大人变服掩面,佯作贼首,混淆视听,引开兵众,才使那澄翠宫含莲金蝉脱壳,逃出宫外。”
众人闻言大惊,寒轩不敢轻置一言,而梁勋全然不顾敌我情势,只追问道:“他人在何处?”
“大人……”溪见不敢抬头,“为调虎离山,大人遁入九幽殿,殿内陈设朽败,锁链崩断,大人不慎,坠入九幽柱中,伤势过重,已然……身故了。”
众人闻言,如晴天霹雳,梁勋怔怔不能言,唯有眸中飞瀑,喷薄而出。
“他人在何处?让本宫去看……”梁勋挣扎上前,未行几步,便跌扑在地,昏死过去。
寒轩强忍心痛,只对月知道:“将贵妃移入寝殿,速召御医。”
见梁勋被月知抱入内殿,寒轩心力交瘁,跌于座上。眼前只有画栋雕梁,错彩描金,宫灯熠熠下,那祥云瑞兽,皆似沉于一片黯然。
寒轩心下五味杂陈:勋儿在此间,所有隐忍煎熬,荣辱起落,生离死别,皆拜其所赐。当年一己之私,竟耗得勋儿半生情仇,不得善终。如今勋儿复遭此丧夫之痛,却亦是自己亲旨赐婚,是正应了安之所言,自己“害人不浅”。寒轩只觉愧怍难当,无地自容。
转头看身畔安之,见垂首不语,面如寒玉。寒轩暗叹:好在勋儿真的开心过,得一人之心,鸳俦凤侣,比翼连枝。而自己与安之,自始至终,不过离心异梦。
然转念间,细想连番祸端,不免心有戚戚:那丹叶,许是自始至终,不过一枚棋子,柔情巧取,见风而靡。思虑至此,寒轩暗下决心,纵是来日水落石出,亦不可让梁勋知晓分毫,只当那琴瑟调和,皆是真心罢了。
溪见见寒轩不语良久,只轻言道:“易氏已移入仪天阁,不知陛下将如何发落?”
“可有论断,其亦为贼党?”寒轩淡淡问。
“昨夜五人,确为澄翠宫侍从,易氏似未曾与之往来。可否暗有勾连,臣下尚无头绪。”
“那便留于仪天阁,容勋儿一尽哀思即可,无需张扬。”寒轩目中无神,满面萧索,语气极倦:“重中之重,乃探得此事背后,是何人兴风作浪,窃时肆暴。”
溪见喏喏称是,而殿中众人见寒轩枯坐于上,只各怀心事,不再出言。
景颜酝酿良久,终是试探道:“臣妾等见冷月轩火起,才知此眉睫之祸。不知是神兵天降,还是计出连环?”
寒轩眉心微动,目视溪见,溪见便答:“那火矢自北苑而出。看方位,像是自淑毓馆而发。”
寒轩微微颔首,对众人道:“惊惶一夜,风波稍定,各自回宫吧。”
众人散去,寒轩扶额枯坐,溪见领宫人灭去半数烛火,殿中光影,立时柔缓几分。溪见遣尽宫众,只身陪于寒轩身侧,低声一句:“陛下以为,思澄氏邮亭被刺,可与此事相关?”
“思澄氏本为此间人,所求所制皆在此间,他要那修罗刀何用?”
“若陛下溘然遁身,黯晦消沉,当是何人得利?”
寒轩沉吟良久,只望着溪见,盯得溪见心底寒意纵生,久久才问:“溪见,你是领宫,你可知道,那含莲,是谁遣入澄翠宫的?”
溪见乖觉,立时明白寒轩疑心,只一把跪下:“臣自王府起,便对陛下忠心无二,望陛下明鉴。”
寒轩语意如刀,却难掩心下为难:“易氏二人所遭之祸,皆与当日大业有关。旁人或尚未起势,或折戟离宫,唯你一人,自始至终,都在宫中据关扼要……”
溪见目中灼灼,只切切道:“臣下所为,皆是为了先帝与陛下,不敢存一私念。若臣下有意于权柄,何须如此大费周章。而那修罗刀,臣下要它来何用?”
寒轩闻言,只抬眼看溪见,面生哀色:“罢了,是朕糊涂了。勋儿难产当日,易氏所言若真,则此人树大根深,不可突进,只可徐图。景颜骄狂气盛,自负聪明,易适得其反。故此事,尚需你多费心。”
溪见颔首应允,转而道:“倒是那魏穰逐轻,此番举动,不皦不昧,难以捉摸。”
“近而鱼龙曼衍,朕分身乏术,且待来日再做打算。”寒轩缓缓起身,扶溪见,向寝殿而去,“先去看勋儿吧。”
梁勋醒时,已是日上三竿。
卧起丹绡昼漏迟,清夏中,唯见绣屏半展,薰弦暗置,绿纱桂影,溟蒙一片。
寒轩守了半夜,终因众人劝阻,才略眠一刻,方整冠匀面,上朝去了。
月知伏于榻边,已换过素衣,梁勋见此,不禁五内俱裂,泪如泉涌,那两行清露,自两鬓簌簌而下。
月知觉察异动,立时转醒。见梁勋失声痛苦,心下不忍,亦红了双眸,慌忙替梁勋拭泪:“娘娘节哀,大恸伤身。”
“他一向安常守份,如何会牵连其中。”梁勋激愤不已,只攥住月知皓腕,强忍痛极。
“娘娘,玉体为重,其中枝节,陛下定会明察。”
梁勋思虑一刻,只咬牙道:“陛下心软,纵洞悉关节,亦不肯破我梁梦。且他是我夫君,我当究其根脉,替其报仇雪恨。”
“送本宫回顾缘宫。”梁勋翻身下床,然气血两亏,一时跌于榻前。月知极力拦阻,也难成事。梁勋只挣扎而起,蹒跚向殿外行去。
顾缘宫中已拽布披麻,一片缟素。梁勋触景伤情,尚未入宫,便又珠泪不止。
一路由月知扶搀,穿堂过室,归于正殿。梁勋传令,将阖宫宫人皆聚于殿中。不多时,便可眼见宫人密密麻麻,跪了满地。
梁勋双目通红,面如纸色,尚余泪痕。其换做一身素服,珠钗尽去,坐于正位,对满殿宫众道:“尔等之中,何人与那澄翠宫有所往来,当出首于前。本宫只是离析查案,非问罪行惩,尔等无需心有顾忌。”
众人微有窸窣,终有一人,膝行于前,怯怯道:“那日娘娘携掌事大人夜入溢寒宫,娘娘方走,便有澄翠宫掌事,道是中宫挂念,送一品灵芝,给娘娘补身。娘娘与大人皆不在,那位掌事便问易大人在否,只道中宫有谕,当交予上殿,臣下便代为收下,承于大人。”
梁勋心头一震,只道:“速将此物取来。”
须臾间,便有人将锦匣取来,匣上绣一幅红莲滴露,梁勋心头一跳,低声问身畔月知:“那澄翠宫掌事,名为含莲?”
“是。”月知不明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