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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轩不着一言,孤身上了楼去。秋夕迢迢,玉轮亭亭,空庭之中,唯有绥安怅然独立。那髣髴阁上,自是窗扉紧闭,一灯如豆。
纵寒轩有心避忌,然宫中耳目众多,绥安不过接送一次,天阙显见已得了消息。
翌日入宫,方入曜灼宫回事,便已觉天阙语意深长。寒轩尚在布膳,天阙斜坐一旁,正持卷而览,口中不经意道:“昨日凭栏远眺,见平楚苍然,才知清夏已去,到了木叶纷下,秋云齐飞之时了。”
寒轩一袭水色宫装,头上一顶踏雪寻梅冠,正调度宫人,摆开碗盏,故亦虚与道:“寒山苍翠,秋水潺湲,到底是秋日,风物最佳。”
“‘暮云收尽溢清寒’,你曾说过,你最爱秋日。”天阙淡淡一句,“回府的路,可还好走?”
寒轩心头一紧,只谨慎道:“宫道上下,皆有精兵戍卫,自然无虞。无非时而风紧,倒教臣不知自处了。”
“朕不过关心你安危,你无须多心。”天阙略略生窘,“不如朕送送你,晚膳之后,常感倦怠,漫行一刻,倒是惬意。”
“陛下日理万机,为臣如此,倘误了国政,臣下心中有愧。”
“又不送远,到穹汉门便罢。”天阙抬眼,一汪柔情,觑着寒轩,“朕不过想每日,有个一时半刻,可与你相伴。”
寒轩不敢抬头,更不敢看那重洋浩渺般的眼波,再不好推辞,不过挤出一丝浅笑。
天阙亦是展颜:“朕知你辛苦,每日申时三刻,你我在不关阁相见,朕送你到穹汉门,你再出宫便是。”
寒轩潦潦应对,逃也似地出了曜灼宫。溪见与枝雨乃是家臣,寒轩只令其二人多侍奉于驾前。自天阙入主,溪见因功,多得封赏,又自立府邸,便更如寒轩当年。然经夺位之变,寒轩却对溪见,亦微生疑云。
好在于寒轩面前,二人皆似未见不同于往日。寒轩时而自责多虑,故不曾稍露心意。方出殿中,则无暇多想二人忠否,心中忧愁,已多在那不关阁上了。
待到黄昏,寒轩有意迟来,而天阙,已在那甬道之上了。
这不关阁,为取别有洞天之意,唯一条临崖小道可达。小径幽深,尽头便是绝壁。那万丈奇险,无极青空,可一览无余。立于道中,更觉人之渺小,如朝菌蜉蝣。
此时夕阳如火,浓焰烧空,万里霞光,连锦垂天。东方夜色渐起,稀星帘幕,霜月娟娟,二人面中,如亦生红绯。
见寒轩来,天阙急欲将其揽入怀中,眉眼盈盈:“‘人生自古有痴情,此恨不关风与月。’此恨,唯有君知。”
天阙越靠越近,那潮润鼻息,阵阵袭上寒轩面颊:“明日便是七夕,何不就在这不关阁上,解此长恨?”
寒轩于天阙怀中,却起生疏之意。忆及那柔柯阁上,二人温柔缱绻,只行云流水,未觉丝毫凝涩,然此时此刻,却是意冷了。
“陛下忧劳国事,案牍劳形,夜深露重,不如早归。”寒轩小心拿捏分寸,浅叹一声:“我亦是累了。”
寒轩不觉想起安之。自十六岁起,无日不想与其相悦成欢,厮守终身。总觉得那流光岁月里,只盼日日花前月下,吟风对月。天阙虽非安之,但当日府中相许,寒轩实是情真。如今朝思暮想的日子已唾手可得,寒轩却觉得累了。
天阙闻言微生不悦:“你便那么急着回那个家?”
寒轩明其因由,只道:“兄长居于西路前殿,我在东路最后的髣髴阁,平日皆不曾会面府上侍从,多是旧人,你想必明白。”
天阙再不多言,只见寒轩微微欠身,做足礼数,面容冷寂,踽踽离去。
出了不关阁,过茂苑殿,便见穹汉门。早有车架备好,寒轩看门外未见绥安,不觉多几分轻松。
山路逶迤,天野辽阔,秋云轻薄,只教月影渐微。夜凉如水,秋蛩稀疏,唯有寒鸦声声,对月唱晚。
行到曲折之处,却见骏马英年,提一盏小灯,立于银杏树下。宫灯稀微,倒是柔暖,一棵嘉木,半树金黄。那木叶纷纷,恍如蝶舞,一路蹁跹而下。
“‘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好一株银杏。”寒轩撩开车帘,沉静于这暖光树影之中:好似这一盏小灯,可隐去天地万物,这乾坤霄汉间,不过这一方田地,一棵银杏,一驾小车,两个孤人。
“回家吧。”绥安没有赘言,提着宫灯,马蹄轻缓,行于车前,“我知你为难,故往后每日,我只在这里等你。”
“山高秋寒清入骨,你当心自己的身子。”
“身子都是你救的,这点微寒都扛不住,早不在你眼前了。”
寒轩心头隐忧又起,然看着绥安背脊,却忽生一丝心安。
一夜过去,时至七夕。晨起之时,寒轩起窗而观,见绥安来得较往日更早,心头自然明白,七夕良夜,便是二人初见之时。
寒轩不动声色,起身梳洗,登车入宫。绥安更不曾出一语,却是不知,那顶珊瑚头冠,早藏于寒轩袖中。
入了宫门,溪见如常候于门边,见了寒轩,亦不多行礼数,只道:“今日七夕夜宴,昭妃娘娘又称病托词,陛下只好让昀太妃主事,看陛下颜色,似有不快。”
“勋儿向来体弱,陛下驾前,你当多周全。”寒轩言罢,便向顾缘殿行去。
顾缘殿陈设清雅,华而不靡,与梁勋秉性,倒是相得益彰。然寒轩环视殿中,自那金玉珠玑,雕窗绣户中,却窥得一丝颓意。
“今日怎么有空来?”梁勋正临窗插瓶,语意亲近,不曾抬头。其着一身妃色,一顶顾盼青梅冠下,青丝松挽。晨光冉冉,照于玉面之上,更是一派娴静清逸。
“听闻娘娘称病,便来看看。”寒轩自顾自落座,亦是瞩目瓶中红粉。
梁勋却生一笑:“唬旁人的罢了,你心里自是明白。”
“我既看得明白,陛下则更明白。总让一个遗妃抛头露面,明理之人,则道陛下宽宥仁善,敬事先帝,嘉待遗人。然自有小人,将言陛下别有居心。你亦当为陛下清名打算。”
梁训不以为意,只复取笑道:“那倒是我病的不该,且让陛下放心,我无大事,不日便好,则可替其聊撑场面,博得美名。”
寒轩微生嗔意,玩笑道:“到底陛下爱重于你,常于你相伴解语,对弈言欢。定是不忍重责。”
“陛下常来这顾缘宫,不过因我二人皆于对方无意,才更坦诚相待,无所避忌。陛下对你,总是‘近乡情更怯’的。”
梁勋虽是打趣,寒轩却一刻黯然:“只不知,若我真一无是处,不可助其成大业,我二人当是何其情状……”
见寒轩如此,梁勋只得转了话锋,柔意宽慰道:“罢了,世间侣伴,皆是如此,你不必介怀。倒是我,今日任性太过,只恐来日亦是惹恼了咱们陛下,落得独守冷苑,吃穿不得了。”梁训缓缓折着手中一支寿客,愈发玩味道,“见太妃理事,那有心之人,若飞谋钓谤起来,即要论本宫脾性荣宠,又要论你权责衷心,更要论咱们皇上纲纪轻重。只怕那上烝下报之语,亦敢乱诌了。”
寒轩亦自己开解,强嗔一语:“近而内臣之中风流韵事本就不少,陛下怕是尚插不上队。”
“是啊,听闻魏穰逐轻虽是官场失意,情场倒是风生水起。”
“不过是再纳一房妾室,于他而言,本无伤大雅。”
梁勋一向有意寒轩封后,则旁敲侧击道:“咱们皇上虽山河在握,却还不如他了。”
寒轩一时语塞,再无谈笑,只认真道:“你幽居数月,可有何打算?若你有了定夺……我自可筹谋。”
梁训沉静如水,轻抚寒轩纤手:“我每日赏花观柳,闲情逸致,好不自在,何必惹入是非之中?若非帮你,我本不必担此虚名,岂不更是自在?”
见寒轩不语,梁勋便侧首浅笑,看窗外山色:“见秋意已至,那日遇上昀太妃,道是后山有一追枫轩,赏枫观山,景致极佳,我午后便打算一游。我自有乐事,你不必有愧于心,更不必忧心过甚了。”
寒轩面色稍稍释然,取下头上那顶踏雪寻梅冠,放于几上:“既是赏枫,便宜红英妆点,不必那寒翠颜色。此冠,我便送你了。”
梁勋含笑收下,才见寒轩自袖中摸索出一顶珊瑚头冠,浅叹一声:“这珊瑚送我也是可惜了,哪得珊瑚叶上鸳鸯鸟,不过连江点点萍啊。”
见寒轩怅然离去,月知迎来,将一茶盏放于梁勋身前,看那案上珠翠,谨言问:“娘娘,这冠,要替您换上吗?”
梁勋不过略摇摇头:“不必了。他的终究是他的。”
月知闻言,只默然退下。
梁勋便继续将手边芳秾叠蕊,一边赏玩,一边插入瓶中。如此闲适安泰,仿如时光亦是慵懒,不曾惊动。
插屏半日,用过午膳,见秋阳正好,梁勋便欲向追枫轩去。
梁勋素不喜仪仗,便只携月知一人,穿花过木,向山石密林间行去。因是夏末秋初,山树大半苍翠,郁郁青青。
行了多时,才见一座小院,四周皆是枫树,将其包裹其间。枫叶未红,尚是一树碧丛。推门而入,见不过一进之院,两厢皆是敞轩,唯有正座,有一三间小屋,似是临崖而建,那明纸雕窗,只透出晃晃日影,想是无物相蔽。
因四下皆是游廊,殿基又高,若要入中庭,需三两步石阶而下。只见天井之中,铺了满满白色卵石,那卵石颗颗洁白莹润,秋阳斜照,顿生暖意。轩外枫树蓊郁有加,不少枝杈伸入院内,那卵石之上,略生斑驳树影,更偶有落叶,添其雅趣。
梁勋见此,不觉心旷神怡,秋阳之下,那颗颗卵石仿如一个个熟睡的婴孩,只教梁勋看得满目恬然。梁勋便对月知道:“山间风凉,你且去顾缘殿,取件披风来吧。”
月知明白梁勋意欲独处,便不曾多问,退出殿外。待其走远,梁勋更生意趣,脱了鞋袜,赤足下了殿阶,踏在那卵石之上。经日光久照,蹑足石上,脚下一片暖意。梁勋便徜徉漫步,低回旋转,自得其乐。阳光印于其秀面,照得其肤光如玉,容色倾城。
忽而听得响动,梁勋骤起心惊,只见一少年,自耳房而出,慌忙行至近前,大礼相待:“臣下见驾来迟,望娘娘恕罪。”
梁勋见为人所扰,本有不豫,然其沉于其景,心意和缓,则不欲发作,淡淡一句:“起来吧。”
少年起身,垂首而立。梁勋闲闲扫过,见那少年肌肤如雪,清癯纤质,面中棱角分明,眉目清朗,意态谦卑,只看一眼,却教梁勋生了怜意。
“这里就你一人?”
“回娘娘话,这追枫轩常年无人往来,大人们说不必多人操持,便只留小人一人打点。”
梁勋略点点头,不再看那少年,复沐浴那日影暖阳之中。那少年跪于轩上,双手抱于胸前,一言不发,恭谨相待。
赏玩多时,日影渐斜,梁勋便欲回宫。然上得阶来,却不见自己一对绣鞋,便问少年:“本宫的鞋呢?”
那少年放开怀抱,自怀中取出梁勋那对绣木槿薄纱短靴,缓缓放于梁勋身前,一丝不苟摆好:“山上夏日如秋,娘娘赤足玩赏甚久,上廊来时若是鞋中冰冷,怕是会寒气侵体,所以小人将鞋暖在怀中,娘娘快穿上吧,万勿着了风寒。”
梁勋看着这清隽少年,心头暗流汹涌,却也不过寻常一句:“你有心了。”
少年答了句:“不敢。”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丹叶。”
“‘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怕是你就和枫树有缘。”
梁勋心头波澜不止,只极力克制,再不流连,默默离了追枫轩。回首看去,这一座别院,数棵枫树,倒生伶仃之感。
待得入暮时分,夜宴将起,梁勋自未曾列席,寒轩亦不过微微露面,见蓝泽颇稔调度,殿中井井有条,心中宽慰。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