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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心所向-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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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多月来,叶天佑已经习惯了在太清观的生活。道观之中虽是粗茶淡饭,但却比王府有另一番好处。他代帝出家,观中上上下下对他皆是礼遇有加,而远离人烟的深山之中,朝廷也是料定了他作不出什么乱子,那些往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眼线终于消失了,让人感到心情无比轻松。
  泰安镇人烟稀少,只稀稀落落那么十几户人家。太清观毕竟是远近的名观,前来朝拜祈福的香客不少,便有人家于耕种之余开开客栈,做些卖零食的小买卖。
  他从摊主手中接过油纸包着的桂花糕,道了声谢就往回走去,不经意间和一个行人擦身而过。对方戴着的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楚长相,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只看到对方马不停蹄地向前的身影。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对方似乎有些眼熟,但细看之下,和他记忆中的那个人又不太相似。
  ——或许是错觉吧。他想。
  太清观虽然在深山更深处,但京城里的消息,想要打听也总是能打听到的。更何况,接连出了那么多大事,他想不听说只怕也难。
  他听说了谢英的死讯,也听说谢准目前下落不明。东厂布下了天罗地网要找他,却总也找不到他……每当听说这样的消息,他便在心里暗自庆幸。
  ——就那样躲着,永远不要被人找到才好呢。
  他正出神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及至近了,才发现那是几个鲜衣怒马的税使。在这荒山野岭里呆得久了,他已经有些日子没见过这样的人,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只见那几个人跳下马便来到那挂着客栈招牌的民居门口,举着马鞭吆喝道:“掌柜的,店税交了没有?”
  掌柜见了这些人,不敢怠慢,连连拱手作揖道:“几位官爷,前几天不是来收过吗?”
  “前几天?”那税使冷哼一声,“你是交给宁公公他们了吧?我等不管什么宁公公的人,皇上派了我等来征税,要么给银子,要么跟我们走一趟。”
  “这……”掌柜的哪里知道还有这些曲折,“这不都是皇上派来的税使吗,怎么还有交了不算的道理……”
  “少废话,我等来征税,你说把税银给了他们,回头他们来了,又把我等推出来,这样一来二去的,你是想抗税不成?”那税使作势要用马鞭抽打,吓得那掌柜的一迭声说,“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只是我这刚给了银子,这会子再拿,一时间拿不出那么多钱……”
  “拿不出?”那税使狞笑道,“拿不出钱也成……听人说,你女儿颇有姿色,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若是带出来陪我们喝杯酒,便宽限你几日。”
  “这……几位官爷,莫开这样的玩笑啊,我女儿还是个黄花闺女……”
  “哟,这会倒拿黄花闺女说起事来了?”税使若有所指地说,“开客栈的迎来送往不是常事……少废话,你不让女儿出来,我们可就自己进去了!”
  说罢,那税使作势便要闯进去,但他一只脚刚刚踏进房门,身后便传来一声怒喝:“又是你们这些黑罗刹!这些日子以来城里到处都是黑罗刹,如今竟连这荒村野店也不放过吗!”
  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听见“黑罗刹”这样的京师俚语,着实令叶天佑大吃一惊。那税使回过头来,只见方才匆匆过去的那斗笠客此刻已停下了脚步。税使大怒,几步上前,喝道:“你是什么人?我等奉皇命征税,你可是想阻拦吗!”
  “皇命……”那个人冷笑道,“我看那不是皇命,倒是高隆的命令吧!这里一带原是派宁公公前来征税,高隆见有油水可图又兴出这店税的法子,把宁公公的手下已经征过的税又征了个底朝天,还招来你们这等地痞流氓充作税使惊扰四邻,征来的银钱十成有九成,都是进了高隆的口袋!”
  “你!”那税使被他这样一说,恼羞成怒,“好大的胆子,竟敢直呼高公公的名讳,给我拿下!”
  他一声令下,几名税使扑上来便要捉那斗笠客,然而对方的动作比他们快得多,凌空一跃,飞起一脚踢到其中一个税使的下巴上,顺势踩着他的肩膀在空中翻了个身,刀柄重重击在另一个税使的后脑将后者打翻在地。尚未落地,他刀已出鞘,只见寒光一闪,为首那税使捂着鲜血淋漓的耳朵杀猪似地嚎叫起来。“你你你……你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
  “哦?那你要不要见识一下……”那斗笠客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掉在地上那半只斩下的耳朵,冷冷地说,“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是怎样一副光景?”
  税使看到他手中兀自淌血的刀,七魄已经掉了六魄,方才的凶相一扫而空,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好汉饶命!小的……小的再也不敢了!”
  “给我滚出泰安镇,”斗笠客一字一顿地说,“马上。”
  “是……是……”税使忙不迭地答应着,见对方转身欲走,突然凶相毕露,从怀中掏出一柄尖刀向那斗笠客刺去。谁料他还没到斗笠客近前,冰冷的剑身便抵在了他腰上。“兄台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叶天佑说,“毕竟……一只耳朵和没有耳朵,还是有区别的,不是吗?”
  话音未落,那斗笠客忽地停下了脚步。只见他慌慌张张地回过头,瞥了一眼,又慌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匆匆往前。见此情形,叶天佑长叹一声,跟上前去。到了四下无人的地方,叶天佑叫住了他:
  “阿准,是你吗?”
  那个人犹豫了一下,将斗笠压了压,“王爷认错了。”
  “绣春刀,京师口音……”叶天佑径自上前,一把揭下了他的斗笠,斗笠下面的脸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而且还管我叫王爷。”
  斗笠揭下的一刹那,他吃了一惊,因为那的确是他预期的那张脸,却不知何故竟有些认不出来了。成日里东躲西藏之下,他比原来憔悴了许多,原先眉梢眼底的稚气和漫不经心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痛苦。好像他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而支撑他活下去的仅仅是对生命最原始的渴望似的。
  谢准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一句话,直到叶天佑突然上前抱住了他。
  任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们竟会以这样的形式相见——一个成了道士,一个已经成了钦犯。两人在一起时的喜怒哀乐,恩怨纠葛,以及此时此刻的处境……所有或喜或悲的事情一时间在心头混杂起来,最终,也只是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
  “阿准……我没想到今生今世,还有再见到你的日子。”
  谢准的肩颤抖了一下,紧接着,突然抑制不住地失声痛哭起来。
  灶台里燃着跳跃的火苗,火舌滋滋地舔着水壶。后山有一处茅屋,原本是守林人居住的地方,后来不知何故被废弃在这里。他来这里之后不久便发现了这个地方,人迹罕至又没什么人来,此时此刻,让谢准在此落脚却是再合适不过。
  他回了一趟太清观取来了饭菜,看着谢准狼吞虎咽地吃着,他猜想对方或许已经很久没有太太平平吃上一顿饭了。
  “观中的菜色清淡,难为你不挑剔……对了,”他突然想起来,从怀中拿出方才买的桂花糕递给谢准,“我记得你爱吃这个。”
  谢准怔怔地看着那块油纸裹着的桂花糕,没有伸手去接,手上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他一惊,知道对方或许是想起了伤心事,慌忙说,“你若是不喜欢就别吃这个了……我……我再去找找别的……”
  他起身想出去,却被谢准一把拉住了。“别走……”谢准的声音中带着抑制不住的惶恐,“天佑,别走。”
  谢准抓得很紧,好像生怕一放手,他就真的会就此离去一样。他难以想象将对方变成这个样子的究竟是多么大的惶恐不安,心中不由得一阵抽紧,连忙好言安慰道,“你别怕,我不走……等你睡了我再回去。”
  听到他这么说,谢准眼中的不安淡了些,但没过多久便再度蒙上了一层阴云,“对了,那件事情……十六年前那桩案子……我现在知道了……”
  千言万语梗在喉咙里,他一时间竟不知道从何说起。叶天佑见状,轻轻叹息道:“如今这一切种种,皆是因为我当日托神仙府去查这件事而起……该过意不去的人是我才对。”
  “你真的不介意?”谢准像是不敢相信似地确认道。
  “那起案子,和夏北异有关,和你却是毫无关系的……”叶天佑轻轻摇了摇头,“可惜,我那时候并没有想明白。”
  “那……”谢准小心翼翼地问,“我们还和以前一样?”
  “一样……”时移世易,两人的身份处境都已经今非昔比,但他还是郑重地答道,“和以前一样。”
  灶台上的水开了,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他站起身,从灶台上取下铜壶,取了脸盆,把水倒在里面端给谢准:“擦一擦吧,你看,脸都哭花了。”
  太清观比不得王府,虽然他代帝出家辈分极高,有些事亦需亲力亲为。做熟了之后,他反倒是觉得这样子比有人伺候更加自在。谢准瞥了一眼水中的倒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他挽起袖子的那一刻,叶天佑瞥见他手臂上有一道血痕,“这是怎么回事?”他拉过谢准,在灯下仔细地端详着,“我这儿有药,一会给你上……受伤有些日子了。”
  “好像是前天……还是更早……碰上了衙门的人……”谢准努力回忆着,“不过这种事情是常有的,不碍事。”
  说这话的时候,他表现得无比平静,甚至有些麻木。叶天佑知道,那对于他来说或许真的是家常便饭,躲过了今天,还会有明天,后天……“对了,阿准,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谢准迷茫地摇了摇头,“天下已经没有我容身之所了……还能去哪里呢。”
  “你可以留在这里!”看到谢准这副模样,他一激动,冲口而出,“留在这里……如果有人来找你的麻烦,就算拼上性命,我也会护得你周全……”
  他知道,虽说自己现在已经远离红尘俗世,对于朝廷也构不成什么威胁,但朝廷也不会放他在外逍遥自在多久,只要皇帝又想起他,他迟早是会被找上的,现在的处境他或许连自身都难以保全。但是,只要谢准一天过着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他就会跟着提心吊胆一天。对方在自己眼皮底下,总好过天涯海角四处流浪。
  谢准本想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是微微笑了笑:“真的?”
  “自然是真的,这里没什么人来,朝廷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这里,若是以后得逢大赦,你便可以不用东躲西藏了,到那时,你想留在这里,还是想下山去都可以。”
  “真的有那一天,我也不走,你要在这里一直当道士……”谢准说,“我便在这里和你作伴可好?”
  摇曳的烛光下,他仿佛看到谢准眉梢眼底重又染上了那份少年的活泼跳脱。他心里明白,夏北异当年牵扯的案子,虽蒙大赦也是不在其列的。但是他太希望劝谢准留下,连这细节也一并隐了去。此时此刻,他内心已经抱定了守着对方一辈子的打算。
  “只怕你到时候又耐不住山上冷清。”他笑着说。
  他替谢准上完了药,又亲眼看着对方洗漱完毕睡下,心里盘算着是不是有必要回太清观,虽说观中见他彻夜不归难免奇怪,但是也未必不能解释,“阿准,你一个人不要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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