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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妇人却是不以为意地一笑,转头先吩咐少年归位,又对赵让柔声道:“将军,此非迷香,乃是妾身自制的安神香。将军连日辛劳不得歇息,思虑过重,气色不佳,妾身这才逾越……这香在将军进屋时便已点上,只是现在才弥出淡香。”
她又是一停,眼波流转,温柔若水地道:“妾身是来寻将军为盟的,怎能使些下三滥的手段暗算将军?”
赵让一触到这妇人脉象,便知她不过寻常妇人,并不曾修习武艺,便松开手,起身向妇人长揖道:“那赵让多谢娘娘好意。时侯不早了,请容赵让告辞。”
这话出口,那妇人到底坐不住了,她霍然起身,面露讶然之色,道:“将军真不想复仇?”
赵让笑道:“娘娘三番五次相询,赵让也不瞒娘娘,确想手刃主谋。只是,赵让自身便若风中飘絮,谈何复仇?”
他也一顿,嘴角微勾:“况且,鄙人从不与来历不明者为盟。即便以利交合,娘娘也得让赵让清楚娘娘利之所在吧?”
将话说完,赵让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外,经过少年时,少年虎视眈眈,确终究自知不敌,未敢阻拦。
他刚跨出厅堂,就听身后一声凄如断弦的疾呼:“将军留步!妾身乃是——昔日太子妃,今上的皇嫂!”
此语非同小可,纵是赵让也不禁大惊伫足,他猛回头看向那少妇,见她身姿如柳,堪称风华绝代,面容却是凄楚,目中含泪,望之便令人生怜。
赵让倏尔恍然大悟,难怪她对“娘娘”之称坦然受之,若无那场同室操戈的血腥,现在的六宫之主便该是她,而不是那名谢家女。
但再而跳入脑中的想法却是,此妇人心怀伉俪义愤,倾国倾城沦落到穷途末路,其子也不知是否因要避杀身之祸而易妆成红颜,要说她对李朗全无憎恨,实在大悖人情。
但赵让转念寻思,这前太子妃寄身于后宫,李朗应是知晓才是,他怎能容得眼皮底下有此异数?纵然心存悲悯,不欲将孤儿寡母除之后快,也该当遣离金陵,随入市井江湖才是。
一时间怎么也想不穿,只觉这东楚不管庙堂之上,还是后宫内闱,神秘莫测兼乌烟瘴气,远不如他自己的南越小国同心协力,太平无事。
赵让未动,那妇人也不动,只是一个面色凝重,另一个则凄婉动人,泪流不止。
纵是软硬不吃,赵让仍难抵挡女子这般模样,便轻叹声,苦笑道:“夫人盛情,在下心领。只是赵让自甘今上臣属,事君已是不能,却也无论如何做不出有损陛下驭治之事。”
既已知她身份,再唤“娘娘”已是不太合适,前太子妃似未曾留意赵让称呼之变,梨花带雨中添了讶然:“将军怎会以为妾身要加害今上?”
正是这话,也令得赵让一愣,顿起了好奇,回转重入屋内,与那前太子妃相谈至丑时正,方行告辞离去。
妇人深施一礼,对赵让道:“今日所言,即便将军不愿相助,也莫泄漏给他人。妾身母子性命,全系于将军一念之间。”
赵让低声:“夫人尽管放心。”
于是妇人不再多言,只让少年送赵让至静华宫,赵让不由对这妇人油然生起不少好感,她思虑周密,行事周到,倒真是大户人家的主妇风范。
少年却是老大不情愿,等出了冷宫,脸便已拉长,等到近了静华宫,更是垮塌成了具马脸。
两人一路是避着值守,中途未有交谈,入了静华宫内,赵让正欲打听那少年的名字,哪料那少年不待他发话,忽而诡秘一笑,说时迟那时快,两把大小如匕首的袖里剑交叉而出,直若毒蛇吐信,刺向赵让面门。
相距不过数尺,那少年出手又快如闪电,赵让躲闪已是来不及,他临危不乱,不避不让,手作鹰爪,疾向少年咽喉抓去。
那少年动作虽快,奈何赵让的速度更胜他一筹,且赵让占据身高臂长的优势,他的双剑还未碰到赵让的身体,喉咙要害便落入赵让的把扼中,顿时只能偃旗息鼓,松懈了劲头,唯一双如鹰似隼的眼睛毫无怯意,直勾勾地盯着赵让。
赵让手下虽不缓,脸上却无怒色,笑对少年道:“小世兄,我到底是哪里惹到你了,你三番五次要来吓我?”
“谁是你小世兄!”少年咬牙道,“你少得意忘形,别忘了,你在这宫里,将来也是个侍候男人的贱货!”
赵让闻言眉头一皱,松卡住少年颈项的手,将他双手所执的袖里剑缴走,反手两巴掌,照顾了少年左右脸颊。
少年错愕万分,眼中的蔑视与憎意消散得无影无踪,甚而连愤怒都未曾腾起,全是莫名。
赵让缓缓道:“这既是教训你出言不逊,也是惩戒你自轻自贱。你既是李家的血胤,身负祭祖重任,为护你周全,自幼便让你以女儿身示人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既已无可奈何,便当学着如何在大难大辱之中仍为堂堂正正,行光明磊落,胸襟容得家国天下才,不愧大丈夫世间一遭,你若心怀愤懑,偏激愤世以至自暴自弃,最对不起的人,岂非自己?”
这少年万万没想到多年来无处宣泄的憋屈,被强行压抑的悲愤竟是被赵让一语道破,怔愣当场,心中只觉难受异常,若不是他年龄虽小,却一贯心高气傲,自恃东楚正统皇子,此刻真就能在赵让面前痛哭一场。
他略低头间,赵让绕开他便要回殿,少年急促扬声问道:“那你呢?若……若皇帝真要把你锁在后宫,要你作他的……你怎么办?母亲说的虽然有理,但她是女人,她才不知道这样有多么——”
赵让脚步一滞,轻声道:“我……也不知。”
不管那少年究竟有无听见,他一径回到了寝殿内。
前太子妃的千言万语,归结成简短,便是劝他莫要再一心寻死。如今皇帝虽不致孤立无援,然与谢家对决仍无十成胜算,如谢家得胜,那必是苍生蒙难,阎闾不安,他既已侍寝,幸得皇宠,便当——
尽力设法获得皇帝信任,鼎力相助,借机借势扳倒谢家,既为国难,也为家仇。
这些劝诫,哪怕是放在仅仅一日之前,赵让所感所思也是大不相同。为家国他已承受太多屈辱,如今还要他像个媚主的佞臣一样主动邀宠,甚至于像个女子般委身他人,即便再添妻妹惨死新恨,赵让扪心自问,也没把握自己真能做到。
这般忍辱负重,只怕一死了之的痛快解脱反成可望不可即之奢望。
然而他如今已察觉到李朗对他异乎寻常的倾慕心思,除了备感尴尬棘手之外,赵让竟也有些微微地悸动,他自认不关爱恋,而是出自久别多年彼此无忘的欢喜。
只是皇帝虽是情动,天子的清醒冷静却未曾失去,骨子里对他这个叛徒并无太多信任。
前太子妃要他,哪怕有违本性,也当曲意逢迎,假作讨好,然此番之后,李朗若仍不信他,更或者,认他赵让也好龙阳之道,两人来个断袖情深,他哪里吃得消?
再者,虽说赵让已知那女子的真实身份,但对她为何深居冷宫却能对东楚南越近期发生的事一清二楚,实感疑惑。若不是这前太子妃自己有通天能耐,就必然是背后另有指使之人……
身负血海深仇的前太子妃,连着儿子恢复不得男身,在不见天日的冷宫生活,即便谢家轰然倒台,他们母子便能见容于李朗,处境得以改观甚至重入太庙宗祀?
如若不能,那这对母子这番奔波辛劳,又是为何?如若能,可会危及李朗?
赵让犹未能得个主意,他并不知形势已是瞬息万变,此时李朗因半夜三更接着一从南越而来六百里加急的驿报而情绪大坏。
本朝驿递的规矩,最紧急的便是“六百里加急”,仅仅限用于奏报郡守、将军、监御史在任亡故以及失守获光复城池。
李朗请年过半百的帝师太傅千里迢迢不辞辛苦亲至南越,为的是借助太傅人脉深广,以及多谋远虑,既能让赵让毫发无伤地束手就擒,又可以顺势留在南越当地坐镇,主持边陲大局。
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他这番于公于私皆有的苦心,竟是害得太傅身死异乡!
南越收归迄今还不到两个月,甚至大将曹霖所率领的出征大军明日一早才正式到达金陵,居然就已生出这般惊天大变。
李朗将战报掷落于地,兹事体大,这消息若千方百计要压,也能压个几日,但到底纸包不住火,朝堂大员尤其是谢濂,怕是瞒不了他们太久。
如此一来,明日的大军奏凯,国之盛事,不就变成了一场荒诞不经、讽意十足的大笑话了?
那赵让又如何?
李朗忽觉心乱如麻,那人降得如此轻而易举,江山基业,仿佛视若浮云,难道其实是欲擒故纵,内藏杀机?若赵让真是个淡泊之人,当初却又因何而叛?
念及赵让的所作所为,李朗捡起战报,只觉对赵让的那点不舍之情,也是无知到可怜了。
作者有话要说:
爬了一天山,累死我了=。=
裸奔的日子太可怕了……
第19章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
大军凯旋,皇帝着冕服率文武百官,以及城中古稀以上老者,卯时初便至太庙,先行祭告天地,拈香以拜,再出城十里迎劳。
金陵盛夏,溽暑难当,尤其将士盔甲齐整,待到接迎完毕,回到城中,无不似水里刚捞起一般。
同样饱受煎熬的还有李朗,为显隆重,只在祭天地、宗庙、登极、册立或正旦等大事上所着的十二章衮服素来繁复,再加头上所戴的冕冠,前后十二旒,上面的玉与珍珠达数千颗之多,也是重得可以。
好不容易祭祖结束,皇帝登座犒赏三军,大将曹霖率校尉以上的将官叩谢皇恩,并缴回主帅印敕,便算大功告成。值此全部人都有如释重负之感。
至于本应在还师仪式之后举行的献俘太庙仪式,皇帝既然绝口不提,当然就不曾准备,草草略过。
当夜李朗自在宫中开宴,与曹霖等开怀畅饮,君臣尽欢,筵席散后,曹霖遵谕到御书房,皇帝和禁军统领魏一笑、兵部尚书颜维已与另两名自李朗兴兵抗贼时便尽心跟随的将领各就其位。
李朗将战报交由几人一一看过,见诸人相顾愕然,脸色凝重,尤其曹霖,他刚刚班师回朝,南越便已生变,连帝师尊贵的太傅都横死于五溪蛮之手,简直就是令东楚朝廷从上至下,威信尽失,颜面扫地。
战报中道,太傅虽殉国,却也令得大汉军民同仇敌忾,激战两昼夜,哀兵而胜,终保南越郡府都城番禺不失。
但那挑起战端的南越僭王妃,却携两名子女等潜逃,从山林中潜入滇桂国,在该国国君支持下,立赵让之子为王,连下滇桂国与东楚交界的数城。东楚驻南越兵力折损严重,暂无力复土。
李朗对众将笑道:“众卿可清楚那赵让的厉害了?他经营南越十数年,勤修武兵,又怀柔蛮族,处夷夏之边而能不出大乱,哼……”
最末那字他只停在了心间,并未出声,李朗无意让臣属察觉他提及赵让时矛盾与苦闷的情绪。
曹霖欲言又止,他虽有话,但作为征南越的主将,由他来说不免有推卸责任逃避申饬的嫌疑,幸好,同僚及时回了皇帝的话,语气带些迟疑:“陛下,臣以为那赵让归降,不过掩人耳目,以求保命。南越起乱事,臣还真不信没有这个人暗中布局。曹将军刚到金陵,那厢立马生叛,哪有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