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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掌心酒杯震起圈圈涟漪,问:“师兄要去哪?”
想起此事我越发雀跃,欢喜笑道:“师父说我尚有亲人在世,他过去不愿认我,但时隔多年,亲情割舍不断,似有所松动,望能冰释前嫌。”
他仍神色温和,但我观察他入微,一眼便能看出此时他情绪低落,想来定是害怕我走后他孤苦伶仃,便拉着他的手柔声安慰道,“师弟放心,即便有了亲人,我也会回来找你、你们的。”
他只问对方是何身份。
这师父并未提起,我也不知晓。
他若有所思,修长的指尖轻划过杯沿,展颜一笑,又是俊采非凡,站起身来提笔蘸墨,在纸上落下瘦劲清峻的三个字——陆铭越。
对我说道:“师兄,你先前给我的字,我临摹了许久,你看写得如何?”
我看着那名字,险些以为是我自己写的,连连称赞道:“师弟,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奇才,琴棋书画,斧钺刀枪,都信手拈来,可惜。”想起他年幼的遭遇,心生惋惜,黯然叹道,“若我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他便不用受那些苦了。
他出神地盯着那三个字,笑道:“没关系,咱们来日方长。”
我想也是,他还有大好人生,我却注定四处闯荡,不会安于一处。
还是来日方长。
第二十六章 白界
噬骨剜肉的痛退潮般消去,我自长梦中醒来,却见天色仍是深夜,浓云低垂,阴风低啸,林间树影森森。
意识渐渐回到身上,我活动手脚,确认四肢都在,但却被牛筋绳反绑在身后,勒进皮肉,令我动弹不得。便摩挲找寻匕首,却发现匕首暗器均在昏迷时被收走,只好暂时放弃,半睁着眼打量周围。
是围着篝火的武林盟众,却不见白界的身影,当是跑了。我毫不意外,当时的情况换了我也会自己逃,更何况白界这种为活命不择手段的人。
我本想装晕蒙混过关,却方才的动静却被发现。
那少年小陈见我醒来,瞪着赤红的双目,便扑上来掐我脖颈。他没有武功,但我被绑得动弹不得,却也无法反抗,被掐得眼前发花,肺几乎炸裂,垂死时却被那霍江南拉开。
“盟主说过,要活的。”
小陈的手不甘地揪着我的衣襟,目眦欲裂,额角青筋绽起,五官狰狞,我几乎能感到那股要将我烧尽的怒意,低喝道:“他杀了我父亲!还那样羞辱我!”
他即便柔弱,下了杀手我也被掐得喉咙发痛,咳个不停,艰难地喘气。听闻此言,忍不住边咳边道:“恕在下直言,因为你父亲邪道血流成河,死了多少人,你全看不到吗?”
话刚说完,便重重挨了一耳光。
“住口,你这妖人有何资格说话?”
这下虽没教主打得狠,却也将我打偏过去,头晕目眩,侧脸针扎般痛。我想自己现在模样定是狼狈不堪,左脸通红肿起,长发散乱垂落双肩,连脖颈都是青紫掐痕,被如肉粽般捆在树旁,何必自取其辱?便倚靠在身后树干,不再吭声。
毕竟在他们眼里,我这种魔教妖人,死多少都是应该的。
这霍江南前些日子因我当众受辱,弟弟又被我虐杀,同样恨我入骨,牙咬得咯咯作响,道:“虽不能杀,但留口气便够。”
仇人面前,求饶无益。
那少年年纪虽小,却精通医术。金针封穴,我半分内力都使不上来,被他们推倒在地,头撞在石板上,想抬头却被踩住,这群人持手腕粗细的树枝朝我没头没脑地砸下。
匆忙间我只能堪堪以手护住脑袋,怕被打傻,会忘记报仇。
不知这轮毒打持续多久,浑身都在痛,已分不清哪里痛了,只听一声脆响,不知是骨头断了还是那树枝终于打断。我以为终于结束,那霍少侠却道我满身泥污太脏,令人将我扔进溪中。
此时已是深秋,溪水冷得刺骨,冻得我打了个哆嗦,从水中爬起,借着残月微光,看到自己苍白失色的脸,长发如水藻般漂浮在河面。
还未喘匀便被猛地按入水中,呛了一大口,我不住地咳,越咳呛进肺里的水便越多,但压在脖颈的力气却未卸去。我垂死挣扎,却挣脱不开那些人的手,险些要被活活溺死时才被拉上来。
我伏在鹅卵石河岸边咳边喘,乌发打湿成缕,紧贴着耳鬂,冰冷的水珠沿发梢滴落,连一根指头都没力气动弹,却再度被按进河里。
我清醒时,眼里定是射出仇恨阴冷的光,若能化为利箭,早将他们杀死千次万次。但我却已渐渐茫然,失去意识。
只听他们说着:这妖人罪孽深重,恶贯满盈,就该如此对待。
我觉得他们说得没错。佛经曰,诸余罪中,杀罪最重,诸功德中,不杀第一,我这妖人身负命债无数,已是罪恶滔天,死后定会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师妹死了,我娘死了,这世间还有谁能渡我?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剑寒清,每回都抓住我,每回都放了我,总是救我于危难,我知道这么想太过软弱,只是……
为何这次他没有来?是还没找到我吗?
天光乍破,东方现出一丝熹微的光。
这轮折磨直到他们累了才暂时告终,我被绑在角落,由小陈盯着,他阴郁地盯了我半天,掰开我的口喂入一枚药丸,捂住口迫我咽下。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定不是好东西。我与他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虽说他父亲并非善类,可罪魁祸首却是教主,即便没有陈圣手,也会有别人,这小孩却是无辜的。
但我无暇理会,这些日子死的人太多了,谁不无辜?谁不可怜?
正想着,却觉手腕一松,缚在背后的绳索被暗器打断。我偷瞄向对面树稍,发现那里藏着一抹红衣身影,她抬手抵唇,看看小陈对我狡黠地眨眨眼。
我会意,便主动开口,声音嘶哑,如破锣般带着血。
“小公子,你真有解药吗?”
他黑葡萄似的眼睛狐疑地瞅着我,不愿回应。
我哑声道:“盟主是不是对你说,声称有解药只是权宜之计?可他若是拿不出来,岂不下场凄惨?你可知他为何要活捉我?嘿嘿,还不是因为他早与我勾结,我负责骗解药,他负责灭口,如今竟想黑吃黑,真不要脸。”
他毕竟是个孩子,被唬得一怔,就是这刻!我将气力凝于指尖,骤然出手,将他喉骨生生掐断。连呼救都未能出口,一条鲜活的性命便在我指掌悄然断送。我却没多看他一眼,跟着白界卷起我的刀,起身便跑。
然而迎面却不知自哪涌出大批人马拦住去路,那原本装作休息的盟众也早有预料般截断后路。
为首的又是霍江南。
他阴冷地盯着白界,道:“我就知你会回来救他,竟能忍到现在。果然你这淫贱荡妇,只会喜欢这样低贱的男人。”
我先前被撞到头,至今仍有些发懵,一时没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难道,白界喜欢我?
但都来不及想,只想着如今我被金针封穴,无法再战,可我又必须活着报仇,该如何突出重围?
却见白界原本面色惶急,听到这话反而不慌不忙地掩唇笑了,她并非沉鱼落雁之容,却生得娇艳妩媚,笑起来更魅惑动人,说道:“你们尽管笑他骂他,轻他贱他,却没人能阻止他。我白界爱的男人,天下无双,你这匹夫怎配与他相比!”
说话间眼波流转,眼尾上挑,可谓千娇百媚,我见了也不禁心神荡漾,众人同样愣神,沉浸在这无边艳色中,连魂魄都被勾走。
就这时,她袖下红绸骤然击出,自人群破开一道缺口,拉我飘然落到等候已久的白马旁。
我清醒过来,才意识到险些中了她的迷魂术。
但那霍江南极为熟悉她的招数,并未中计,跃至包围外抽出斩雨剑断她后路,众人也跟着转醒,欲要追来。
她本就被霍江南克,再带我这累赘断无生机,我以为她终于要放弃我了,却见她手中红绸毫不犹豫地飞出,将我卷起绑至鞍上,这才脉脉望向我,眼含水光,凄然一笑,万般情愫寄于这一眼。
“陆郎,我生来命贱,遇到的每个男人纵与我欢好,也视我为贱货,只有你以诚待我,劝我向善,那时我就爱上你了。这些年发生了很多,我却知道你从未变过,你要做的事不管有多难,要多久,都会做到。你一直都是我爱的那个盖世无双。”
听到这话,我潸然泪下。
五年的艰辛屈辱没令我哭过,但此时却止不住地流泪。
只觉得从未有人如此懂我,知晓我的过去,也知晓我的未来,知晓我内心全部痛苦。
然而她未给我机会回应,红袖拍在马背,白马载着我一跃蹿出十丈,将追兵远远甩在身后。
我透过模糊泪眼,看到她被团团围住,在那些男人眼里露出泥污般肮脏的猥琐目光中,只有她艳红的裙裾被风吹得鼓胀翻飞,衬着雪白的肤色,如同一朵迎风摇曳盛开的扶桑花,眼尾弯起,笑着目送我离开。
我在马背上挣扎叫道:“不要死,白界!”
可穴道被封,连内力都用不上,紧缚的绸缎没有断,马也不曾停,只眼睁睁看着她化成血红朱砂,凝固在眼底。
“逐越,逐越!”
我哽咽着,泪水再次滚落,“你若真通人性便送我回去,我不怕死了,我要救她……”
白马如能听懂我的话,陡然停下。
我自马鞍滚落摔入枯枝落叶中,顾不得狼狈,伏在地上定息凝神,冲破穴道,内力松动后急切地涌过每寸穴位,将那捆缚的红绸齐齐震断。
刚能动弹,便觉出一股锥心刺骨的冰寒在经脉中乱蹿游走,想起先前服下的药丸,恐怕又是毒。但事情已十万火急,只能忍痛捉刀上马,沿原路急急赶回,即便知道不是对手也要去救,心中唯求快些,不要再迟了。
过去我心如死灰,只为给一个女孩报仇而活,能受任何屈辱折磨。
但如今亲眼看到有人愿为保护我牺牲自己时,我才发现原来我的血仍会沸腾,我仍能放弃报仇,豁出性命,为救一个女人而死。
这一刻,我终于找回曾经心境,将轮回刀意融会贯通,重返往日巅峰。
惜年刀在鞘中震荡不止,刀意已压抑不住。我能大开杀戒,也能封刀入鞘,无论魔教内乱还是血海深仇已都不在乎了,只想救她而已。
可我却只看到了她的尸体。
如五年前那样,我再次,没能护住想要保护的人。
她衣不蔽体,倒在莽莽枯叶之间,雪白的颈前留着一道阴森可怖的深深血痕,红衣被撕成缕,白腻柔滑的身躯布满各式淫靡痕迹,还残留着许多早已干涸的污秽,回想那些男人下流的视线,不用想也知经历过什么。
我头脑嗡得一声,但见满目血光,手起刀落,将阻在面前的几人砍作肉泥。跪地脱下外袍,颤抖地将她尸身盖住搂在怀中,不叫人看去。
我强忍住泪水,猛地抬头,用尽毕生恨意望向面前人群。恨痛交织,椎心泣血,我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却怎么也甩不开满眼血红,隔着那颜色我数不清对方有多少人,却又见到那俊秀少侠霍江南。
当年的确是白界诱惑在先,但后来他却也没把持住。我知道他其实是恨我看到了他与一个人人唾骂的贱妇发生关系,想杀我灭口,也想杀白界灭口,想抹去那肮脏的过往,却怎么也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屈辱地做个了断。想必这些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