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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苑轻哼,细长的指尖拨着香灰。
于霸下而言,她也不过是为了保命而已。于他而言,娶几个老婆都无所谓,但小七会在乎。
李苑沉默,公主也得到了答案,拿起外袍转身便走了。
她不乐意,更不会嫁给李苑。否则就不会把一年前就决定的事拖到齐王爷的丧期才与李苑挑明,因为只有这时候告诉他,他想答应也答应不了,他得守丧。
她只是想试试,青梅竹马合谋共计这么多年的情谊,是不是真的抵不上那个小影卫在李苑心里的分量。
匆匆出驿馆,迈出门槛时绊了绣鞋,公主略一踉跄,撞在一人身上,被那人扶住了。
她看见这人腰间挂着眼熟的黑玉排箫,鲜红的流苏被换成了雪白的。
梁三少爷赶忙抽回手,躬身行礼:“拜见公主千岁。”
公主皱眉:“又是你,在这儿转悠什么?”
梁霄眼下还挂着一圈乌青,像是几日都没大睡好了:“赶着祭奠故人,公主恕罪,在下失陪了。”
孔言玺戴罪之身,只得被拖出燕京城扔到乱葬岗了事,梁霄花了好些工夫才将孔言玺的尸身翻出来,命人将尸身运到城外三十里流芳林中,今日正等着下葬。朋友一场,梁霄正赶着去看一眼。
两人擦肩而过,霸下公主披上了紫金袍缓缓朝着皇城走去,梁三少爷风尘仆仆,匆匆上了马车往城外去了。
城外流芳林,孔言玺娇小的身子裹在白布里,几个雇来的仆人正一镐一镐挖坑。
梁少爷匆匆催促:“快,动作快点。”天亮了就麻烦了。
只听接连几声惨叫,正挖坑的仆人相继中暗器倒在血泊中,梁霄颤颤后退,战战兢兢看着幽深的树林深处。
一个高大阴冷的黑衣蒙面人缓缓从流芳林深处走来,双手执鸳鸯双刀,刀背镌刻寒梅,左手疏影,右手暗香。
他越走越近,梁霄吓得连连后退,从衣袖里掏出银票扔到面前:“壮士、壮士饶命,我上有老下有小,接连赶上俩朋友白事儿……我我我朋友丧事儿,等、等着下葬,身上就、就这些银子,您都拿去……”
黑衣人缓缓走到地上白布裹着的孔言玺身边,跪下来,掀开看了一眼尸身面容,喉结狠狠动了动,把裹着白布的尸身紧紧搂进怀里。
梁霄从手指缝儿里悄悄打量他,借着月光看他露在外的一双还算温柔的眼睛,大了些胆子,蹭过去问:“孔二少爷?”
孔澜骄回头看了他一眼,难得这爆脾气没有发飙,安静地抱着他哥哥的尸身。
他哥哥临死前那番话,他也辗转听见了,人们都在惋惜,说孔少爷两年来都未屈打成招,沉沙族直系全部斩首,旁支及平民流放,若不是他弟弟死得早,恐怕也得跟着一起受罪,造孽啊。
孔言玺一生怯懦,却在弥留之际硬气了一回,以死明志捍卫家族清白,也正因如此,百姓才会对镇南王和沉沙世家造反一事心怀困惑,在百姓们心里,死者为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孔言玺的坚持让世人对真相有些动摇了。
孔澜骄也一样,他还以为他哥哥不要他了。
他抱起孔言玺的尸身,回头冷声道:“多谢。这份恩情,来日会偿还上的。”
梁霄松了口气:“嗨,别谢我,谢世子殿下安排,我就一打杂儿的。逸闲这些日子也不好过,还得分出心思顾及着旁人呢。”
孔澜骄微怔:“又是那个招人厌恶的家伙。”他不想多言,抱着孔言玺的尸身缓缓而行。
梁霄追上他:“你还回沈家镖局暂住吗?我打好招呼了,你一直住也行。”
孔澜骄道:“孔雀山庄。”
北华孔雀山庄,乃纵横六国不受任何一国约束的四大杀手院之首。
梁霄惊诧:“你要当杀手?孩子,你想好没啊?”
孔澜骄道:“沉沙族蒙冤覆灭,家主殒命,这世上也不再有孔澜骄这个人了。”
哥哥一定不希望他单枪匹马血洗燕京城,沉沙族的冤屈便永远也洗刷不清了。
但这份怨恨,他始终记着。
滴水之恩,他也不会忘。
第二日朝堂之上,李苑立于堂中,朝服内着丧服。
他没资格争论,只能听着诸位大臣口沫横飞,对齐王爷盖棺定论的谥号争论不休。
太子授意礼部拟一美谥,对齐王爷忌惮入骨的大臣们则执意以“厉”、“炀”、“隐”作谥,皇帝时不时捻须点头,得到赞同的大臣便更挺了几分胸脯。
李苑不卑不亢,目光则有意无意望着龙椅上一身龙袍的老皇帝。
原来只有这个位子上的人,才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能随意掌控任何人的生死荣耀,或是身后之名。
争论不休之际,太子出列道:“陛下,儿臣刚刚听闻,岭南大军回朝,对军功有异议,其中几位将军认为齐王世子虚报军功,其实并未出力。”太子将一叠折子递上,“副将联名指认,还请陛下决断。”
太子一言既出,满堂哗然,议论的风向陡然一变,矛头纷纷指向齐王世子。李沫眼观鼻鼻观心,打算沉默,等着堂兄自己应对,啸狼营是去支援岭南的,无论李苑有功无功,于李沫而言都没什么损失。
皇帝自太监手里接过,扫了几眼,有了些兴致,提起精神问李苑:“李苑,你作何解释?”
若李苑无话可说,那恶谥便可顺势定了。不愧是太子,进退合宜,深得朕心。
李苑唇角扬了扬:“可否请堂兄细说。”
太子便将副将联名指认的前因后果细细道来。
二位世子殿下遭遇沉沙族余孽围剿,所领兵将全军覆没,因此最后一役围剿蛮族乌月,李苑并未出力。
李沫适时落井下石道:“这个不错。”
李苑待诸位议论罢,躬身道:“臣与李沫所领军队确实全军覆没,臣无话可说。只是,清剿蛮族乌月,臣是出了力的,还出了主力。”
他娓娓道来:“众所周知,蛮族乌月防御工事极其完备,因此大军方决定兵分两路前后包抄的战术,为的就是能尽快攻破乌月围栏,而臣与李沫被困,大军却仍在短短几日内突破了乌月围栏,臣以为,此中有情可察,还请陛下明鉴。”
有大臣轻蔑道:“有何情可察?”
李苑道:“大军攻城所用连城戮日弩为破军之关键,钟离老将军,晚辈可说错了?”
钟离老将军道:“不错,此次装备的连城戮日弩力道凶猛,一箭足以洞穿两匹披甲战马,我朝士兵尚未装备此等精良的机括弩,这弩是齐王世子派人运来的。”
皇帝脸色不大自在,轻咳了两声,示意太子控制局面。
太子道:“弩箭统一放在武备库中,李苑,可有法子证明那连城戮日弩是出自你手下工匠之手?”
没想到,李苑不慌不忙从袖中拿出一张纸,展开来,其上画了一朵白牡丹:“天香牡丹是齐王府家纹,出自我手下工匠的弩箭皆有此纹,如若不信,可当众查验。”
皇帝不大高兴,瞥了一眼太子,太子只得道:“本宫已收缴所有连城戮日弩,挨个查验,并无牡丹家纹。”
皇帝略松了松肩头,轻舒口气。
李苑将手中牡丹工笔扔到堂中:“请太子开弩机,查验齿轮铸件!”
太子命人去查,半个时辰过去,那人托着一盘簧片上来,每一块上都磨制了精妙的牡丹花纹。
他解释说:“小的将连城戮日弩拆开,的确有二百架连城戮日弩中有牡丹簧片。”
朝堂众人都怔住了,谁也没想到齐王世子还能来这么一手,太子也极不自在,咳嗽了几声,无话可说。
李沫眯眼瞧着这两个堂兄,眼神怀疑。
李苑唇角微扬,谈苍云那个小子头脑灵光得很,在细节上非比寻常的敏锐,这牡丹簧片就是出自他之手,就算他不愿当鬼卫,李苑也得想方设法把这个人才留下,更何况是他主动要求。
钟离老将军恳切道:“齐王世子有勇有谋,本不需参战却舍命救末将于巴宰木战场,末将以为,岭南大捷齐王世子功不可没。”
南将军是李苑母家的亲眷,这时候自然领着一票权臣支持。
李苑阴冷道:“那联名书上诸位,诽谤主将,妄自居功,臣以为,非斩不足以正朝纲。”
如今这朝堂已到了齐王世子说一句便震一震的地步,皇帝骑虎难下,忙道退朝。
李苑拂袖离去。
在宫门玉阶边被李沫拦了下来。
李沫舔着嘴唇,凑近轻声道:“你与太子看似朝堂水火……当我看不出来呢。”
李苑轻笑:“你看出什么了?”
李沫眯眼道:“你,投诚太子,所以他帮着你。”
“你当我想呢?我投诚你,你他妈救得了我吗。”李苑扫开李沫的手,扬长而去。
没过几日,齐王爷的谥号拟定为“康”,为安抚齐王世子,即刻赐承袭齐王爵位,回越州守丧。
李苑着一身蟒蛇王服,内则穿一层丧服,走上了玉阶,面对着脚下跪拜的众人,下颌微抬,睥睨冷漠地听着脚下此起彼伏的——“齐王千岁。”
还留在燕京的鬼卫在皇宫各处潜伏,此时皆五体投地叩拜。
影叠坐在影四身边,捧着冒热气的小茶杯,望着大殿上冷淡阴戾的新齐王,忧心忡忡。
“世子殿下……不,王爷精神不大好呢。”
影四冷漠望着李苑,眉头紧拧在一起。身着蟒蛇王服的那个阴冷美人,还是曾经在剑冢里带他们打野羊烤肉喝酒的那个潇洒少年吗。
太平盛世,他无逸无闲啊。
影五受命赶往逍遥山麓请影七回来,影七再不回来,主子怕是要被自己的戾气给湮没了。
这一去便是十来日。
影七每日在断魂崖畔修习江夫人所传轻功绝学,他底子好,一点便能通悟,此时师徒对坐,江夫人已把一身功夫毫无保留传授影七。
影七的心也早已飘到九霄云外了,每日练功之余,都坐在崖畔张望着山脚,盼望着李苑来接他。
江夫人咳了一声,示意他专心。
影七收了心思,仔细聆听师父教诲。
江夫人道:“你心不在这儿。”
影七垂眼:“徒儿知错。”
细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按在了影七头上,江夫人轻声嘱咐:“回去勤加修炼,不可沉淫荒废。”
影七惊讶地看着江夫人,点点头。
“苍龙骨是至邪之物,主人意志不坚或受重大创伤,就会被那邪物扰乱心性,你护好那个小阎王,从此也算有个善终了。”
影七舔了舔嘴唇,嗯了一声。
江霓衣一眼望见山脚下寻来的穿着影卫服的影五,推了推影七:“去吧。”
影七躬身三拜,跳下高崖,踏云一跃,无影无踪。
影七一走,尹眉无悄悄挪腾过来,盘膝坐在江夫人身边,仰头把一串小葡萄扔嘴里,懒洋洋道:“师父,您还是放他走了啊,折腾这么一遭,图啥呢。”
江霓衣还是疼影七的。若他只爱自己的儿子,就会把影七安排到李沫手底下,那样他最爱的人就会始终当他是绊脚石眼中钉,正是知道他对李苑情根深种,终于还是成全了他。
江夫人沉吟半晌,缓缓道:“逍遥山麓轻功绝学不可后继无人。”
尹眉无叼着葡萄,懒散点头:“可不嘛。”忽然笑容一敛觉得不对,“不是,您不会是想让我……”
被江夫人一掌推下断崖。
只听长长的一路惊飞群山飞鸟的哀嚎,紧接着是栽进水里的扑通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