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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划痕并不很深,可酒楼总归是经了些年份,故也应留下许久了,就到底是在的,只是来客大多只顾着喝酒忘事儿求个糊涂,便没谁真细看过罢了。
我怠然调开了眼,此时只觉拖着身子随小皇叔折腾这许久确然已经足够累,再加之他方才那惊雷似的话打我耳朵里一滚落,是直震得我脑仁儿都疼,真恨不得从开始就没跟着他出宫。
眼下打这酒楼二层的方窗望出去,青天白日下,楼外的七八巷陌里穿行着来往的人,街中楼宇高高低低映在我沉病昏糊的眼里,就好似被微风里稀疏黄叶透下的日头晒花了一般轻晃着,晃得我终于痛目闭眼,眼帘下残余光影却又忽如被暴雨打落的白花,顿惊起一地鸥鹭振飞穿云,渐割磨为零散细碎的光星,撒入我眼前一片深沉的黑里。
黑如浓墨似的颜色,像极了烟山那夜里沈山山望向我的眼睛。
那时他额头稳稳抵在我额心,鼻尖儿亦快要挨着我鼻尖儿,距我是那样地近——近到我甚至能清楚瞧见他眼中映着屋内绢灯的微光,盈盈眨动间好似星河一漾。如此的一刹,我脑中竟似照影出我二人来路的十多年里,忽而就想起了他每一次勾着我脖子时讲出的笑话儿和揉我脑袋时发出的大笑,想起他替我捉过的蛐蛐儿和背着我看榜的路,亦想起他为我寻来的每一本儿杂书和他替我买来的每一次板鸭蜜饯儿。
——其实,我从来是个傻子,便从来都不知道沈山山他眼里到底怎样看我。
可我只知道,那时他离我太近了,近得过分了。
彼时我那样过分近地瞧着他,就像是看见了我那做过了无数次的临刑噩梦,看见他正跪在刑场外头声嘶力竭地向着我哭。而梦里他恸哭哀绝的脸,那刻忽而叠了近在我眼前的他,竟变得十分真实起来,不禁吓得我猛地抽身一退同他分开,后脑便砰声撞上了身后立板儿,瞪眼且惊且疑地看向他——
知道么……不知道么?
——难道我同沈山山当中这多少年来,最要紧的只是知不知道么?
……
我撑着桌面儿站起了身来,向小皇叔打了个礼道:“王爷,我今儿还是先回去了……”
小皇叔闻言,看向我的笑眼中讥诮已不能更明显,然我只避开他目光,他这讥诮终究是没了地方安置,便也就卸下来吐出口浊气儿道:“罢了……你身子还没利落,实在想回去也就回去罢,只这两日,就别往尚书房去了……”
他抬手招了堂生再给他端壶酒,接着同我沉声说:“往珩儿跟前儿触霉头的人,一个就够了。过两天儿等我把他惹急了,他定要叫人把我拉去关起来,到那时候……你再来接我的班儿就是。”
我听完跟他告退,正转身要走,却听他又在身后连名带姓叫住我:“稹清,寻柟在御史台……”
“王爷,”我步下一顿,回过头去,“如今梁大夫回来,毕竟同他曾师生一场……你放宽心罢。”
说罢我别了小皇叔,出酒楼沿着街边儿,也不知是怎么走回了国公府,进府门正想叫方叔来问话,却没想到徐顺儿竟然在,迎出来说刘侍御从台里来了,正等在前厅。
“你何时从那边儿宅子过来的?”我问徐顺儿,“我爹在不在?大哥呢?”
徐顺儿答:“大公子同骁骑营被禁军一押入京就下了狱,哎,如今也不知怎样……老爷倒是去阁里议事儿了,也才走一会儿。出事儿那天宫里来人说你病下了,我还想着回来打听打听,结果老爷也不在……府里下人都吓得慌慌乱乱的将事儿做的乌七糟八,方叔和大奶奶撑得也不易……我便就留下来帮衬帮衬。”说罢他过来扶着我,忧心忡忡盯着我道:“爷,你,你这脸色……小侯爷他家——”
“我没事儿。”我格开他手,“只累得慌,想歇歇,你去替我收拾——”
说到此我却忽而想起,我之前已被我爹扫地出门,如今这家里收拾哪儿都不该有我的地儿。
于是我道:“你去备车罢,过会儿咱还是回宅子去。”
徐顺儿不安地哎哎应着,放开手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我沿着游廊走到前厅,果见刘侍御正领着个台里后生坐在里头,见我来便都站起来点头。
我进去坐下问他:“梁大夫怎样了?”
刘侍御抬眼看了看我,从后生手上拿过一沓文书放在我手边儿的桌上:“梁大夫连日受了这多惊怕,昨儿好容易回来,台里便都劝他先歇在家里。梁大夫犟不过,只好说明儿再回台里,可眼下这亭山府与沈家的供词却需明早前签了送去大理寺。”他提出当中一本儿夹有黄笺的,“特有这本儿,是沈——”
“搁下罢,”我点头应了,“我瞧了签下,晚些时候就叫人直接送去大理寺。你们这时候事儿也多,甭跟我这儿耗着了,回去做事儿罢。”
刘侍御被我打断,又再抬头,好似是想接着说点儿什么,然盯了我片刻,他斟酌一二,却到底还是瘪嘴埋了头,领着后生向我告了退,便一道儿走了。
我袖手抱了供词文书站起身来,听徐顺儿已同方叔说好要走,便立在国公府前院儿的青石池子边儿上,只等徐顺儿把车备好,就又要从这府里出去了。
此时国公府里整个儿都静悄悄的,径行的下人低头匆匆地走,就连南跨院儿里那终日不停的吵吵也都停了,如此好似连刮在我身上的风都格外冷些,直往我脖领里钻,叫我忍不住就抬手想要再将襟领拉得紧些。
然手摸到颈间时,我竟错觉自己颈上好似还有条细绳挂着什么往下坠似的,便禁不住往衣裳里稍稍一寻摸,却发觉——错觉,终究只是错觉。
人大约总习惯于得,而不惯于失。
有些东西曾没有的时候,我大约也觉不出份儿少来,可一旦有过,哪怕这东西只是个玉坠儿,只是条细绳,却也像是同我一身血肉长成了全然规整的一块儿似的,再要少掉,就宛如一刀生生割下块儿血淋淋的肉来抛去,甚还不知被抛去了何方,只一身终有一块儿是少了。
此后少了这块儿,大约永久都要活在这少了一块儿的不惯里。
却不知会不会不惯不惯着,也就惯了。
【贰壹叁】
遇上什么错过什么,有时是命数,同人知与不知从没什么干系。
其实我很想同小皇叔说——若他这么多年是为着沈山山来膈应我,那他还真膈应错了人。
他该去膈应这天底下的所有人,却唯独不该膈应我,只因往往他外人瞧来的在意,搁在当局者手里却直如个滚烫的山芋,只要不撒手,那便需一直忍着火热的灼痛,而就算是手心儿烫落了皮儿指头烫焦了肉,也还是既舍不得吃了,更舍不得抛下。
他或然是觉着沈山山将这道理明白得早罢,他是羡慕我么?
可他何尝知道,这道理我比沈山山明白得早多了。
我同沈山山,便是这天底下绝顶胆小的俩人,就像是立在庙子里头的大神小佛般,永远站在身侧,明明那么近,却永远都无法一动。
许多事儿便像我那从未到过的江南一样儿,若没有过更暖的希冀,则再不会更寒,且我这八年一路独独走来已经足够地冷,足够地孤,足够地苦,我从不望沈山山同我一样要走这遭。
而沈山山若是从小揣着他家的祸患来同我处,那大约更是同种心境。
——他从来都聪明,他从来知始终,故从不曾开口。
而我俩好到至今,大约是好在我亦同他。
【贰壹肆】
年初的时候,京兆司协同刑部处着崇文书局的案子,沈山山便有不少日子忙得昏天黑地。偶有一回我在大理寺碰上他去交案子,打趣他脸色两相闲聊起来,这才知道崇文书局那命案竟是场双杀,而我少年时候最仰慕的兰草生竟还是个由小书生代笔的空篓子,那双杀当中的第一杀也正是这小书生。
此案任谁听了都要唏嘘,我这么抢先打沈山山那儿探来,直觉特新鲜,回了台里还乐颠颠儿地正跟几个后生嗑着这事儿,却未料底下人此时竟突然递来道折子。
折子上没署名儿,说是清早被扔在宫道儿上,经人捡了送来。刘侍御当先打开念了出来,当中竟是揭露沈山山他表哥在营中擅改军功、提携亲信的罪过,罗列极其详尽,却不知究竟有没有依凭。
台里众人一闻此折,皆知这是来了事情,笑闹便尽都顿下,而此事儿牵扯到沈山山家里,又更叫我有些心惊,作想下便让梁大夫放我去查。可梁大夫听了,却也不知想着什么,竟拿过去说他亲自处。
由是我几乎接连几日都跟在梁大夫身后打转,就想提防他将骁骑营这事儿给折腾大了。这自然害我遭了梁大夫好几通痛骂,最终也被他赶去了大理寺替他会审一桩案子,结果待到次日上朝梁大夫出列禀报近日待查之案,我却听他将沈山山表哥的罪状添了个十足十,经他抑扬顿挫地徐徐念出来,还没开查竟已像是板上钉钉似的。
那时我慌慌回眼往后头京兆司几人处一看,只见沈山山青白了一张脸,正遥遥同武将列里的他爹相顾一看。
定安侯爷当年是很晚才有了沈山山这独子的,故在有沈山山之前,他因着同亭山将军的情分,便从来将沈山山他表哥当成了自己的亲儿子,此时自然是心疼得替这侄子保了个奏,说宫道飞书不足为信,梁大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这恰撞在了梁大夫的刀口儿上,叫梁大夫得以捡了个漏子,继续跟皇上参定安侯不顾公私、包庇家小。
如此武将那边儿自有替定安侯爷抱不平的,也更有为亭山府喊冤的,文官这方也得理不饶人,礼部、吏部又不知怎地上了梁大夫的船,一个个嘴皮子翻得比桨快,之乎者也、引经据典,直说定、亭二府徇私枉法,一时文武两方吵起来,闹得整个早朝都乌泱泱的。
鼎沸人声里,我抬头见皇上单手支颐稳坐龙椅,正长指轻叩兽头的扶手,挑了眉一言不发地垂视堂下,似是有意不加阻止这骂战般,反倒冷眼旁观着一场各人都说了什么。过会儿,他只向我爹淡淡望了一眼,眼风不经意扫到我正看他,便又同我笑了笑。
我愣神间,已听我爹轻声一咳,这终于将满朝仕宦的矜持都给咳了回来,这才想起要叩首请罪。
此时皇上虽未提要发落百官,却也更没叫我们起来,只不紧不慢道:“此事儿既然搁在了御史台,那便由梁大夫决定查或不查罢。朕信梁大夫,定会给满朝一个好交代。”
【贰壹伍】
那日宫里才下过大雪,下了朝一路出去,我提袍踩雪哈着白气儿追上沈山山叫他甭急,说这事儿我能替他压一压,定能扛住梁大夫,不成也能在皇上跟前儿替他表哥求个情。
沈山山走在我旁边儿一愣,原是没甚血色的一张脸,闻我这话却透出丝好笑:“你怎么压?……算了罢,你甭去淌这浑水了,没的叫梁大夫骂死了,做鬼还要来怨我。”
“你这就小瞧爷了不是?”我撞他一把也笑起来,“爷我要是连谗言都不能进了,岂不白被他们叫了这些年奸佞?你的事儿我哪儿有不帮衬的,况我还欠你一回儿呢,你忘了?”
沈山山哧了一声儿:“你二哥那事儿都多少年了,值得你记到现在?我又不是指望你还的,还是算了吧。”
说到这儿他似是想到什么,唇角牵了牵,只抬手在我后脑上一揉,替我掸掉了肩上的雪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