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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有无-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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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太师那时笑我爹道:“太傅呀,本院也是替你不值当。你说好好儿养大个苗子说折就折了,这要搁在本院的儿子身上,本院也得往死里打他。”
    我爹原都要走开了,听了这话却又回了头,竟幽幽回林太师一句:“太师何须替本阁不值?太师家的儿子弄个十一二岁的娃娃回来糟蹋,这也够丧尽人伦了,太师打死他也就是了,本阁那孽子就不劳太师惦记了。”
    说完,我爹背过手就领着人走了,剩林太师留在原地,脸上一场红白相变,跟着的人也都忍笑起来。
    我倒是顾不上看他们,却只看着我爹一路往衡元阁走去,一直到他银褂的背影消失在宫道折墙之中,这才脚下虚浮地踩回了御史台里。那时坐在正堂工桌前,我盯着案上那一道道弹劾爹的折子,心里却一道道想起爹背身走的时候乌纱帽下盖不住的花白头发。
    下工出了部院儿,我一人捡着宫道走,回家碰上小皇叔的下人来请我一道去喝酒,也就应了。
    翌日一早我宿醉去上工,却见着沈山山已从地方办完差事回来了,竟早来做事儿。他坐在工桌后头檀冠乌袍俱齐整,专心看着手里耽搁的折子,认认真真的,清清静静的,那模样叫人瞧着都心安。见我来了,他抬起头冲我笑:“稹清,我昨儿夜里就回京了,上你家找你都没寻见。你去哪儿玩了不带上我?”
    “我哪儿知道你回来了,你回来我也就不去了。”我昏昏沉沉靠在门柱上朝他咧咧嘴,“我是被王爷几个拉去喝酒了,你不来也好……你沈侍御往后是要在御史台高升的,还是别同我们瞎玩儿,安心待在台里才好呢……”
    “我高升什么。”沈山山打趣我道:“我在外面跑了大半月还没你处的折子多,眼见你往后才是要高升的,你还是坐下吧,稹侍御。”
    当时我只同他笑笑,没将他这随口一说放在心上,不过捡着自个儿在他对面儿的工桌,便一屁股坐了。
    可怪就怪在他那言却果真应验。
    我这一坐下,竟在御史台一坐就是八年。
    
    第75章 山色有无
    
    【佰捌拾】
    八年挺长,能生出不少事儿,也能消掉不少事儿。
    这些年中,御史台藏卷室曾起过一次蚁害,内里梁柱便也都整修过。
    发现蚁害是因刘侍御去取案宗时正巧被一小块儿落下的梁木砸坏了头,捂着满脑袋血大叫着从里头冲出来,嚷嚷着说御史台房梁要垮了,吓得台里立时去工部叫人来看。
    工部的来了,各处敲着梁子柱子查检,竟发现台里不少地儿都被蛀空了心儿,也就填好文书请了圣旨,皇上批下来定了,就叫了匠人来将整个台里修葺过一回。
    台里修葺的这四五月里,众人只得迁到隔墙去同户部挤一院子。虽说挤了些,也曾有过不快,然公事儿上两部恰巧都深为查账所困,倒还寻着些同病相怜之处,多数时候也互帮互衬获益良多,关系还算融洽。
    到修葺完成迁回御史台时,两部众人竟有几分不舍,甚有个前辈觉出了户部的好,还真就申调留在了户部。再后来又历过几次寻常职务变动,先前的御史大夫一早致仕,梁大夫走马上任,三年又三年的两场恩科毕了,御史台新血换了旧髓,涌入不少后辈,我与沈山山就不再是青草头子不知事儿了,渐渐也开始领人做案子。
    沈山山自然比我出类拔萃,入台第二年底就升了御史丞,翻年还挂了个盐务监官在身上。他升迁后过了没两年,京中起了提刑司买卖刑狱的案子,因再度涉及权贵,台里一众便有些夹住了手脚,而众人咂摸着我也是能睡在岁羽宫的人,大约觉得此案正合适我去办,于是都十分虚与委蛇地谦让给我,我也懒得跟他们瞎咋呼,便真寻了证据领人去抄了提刑司张大人的家,属大功一件记在名下,却又引了满朝侧目与不少弹劾。
    然此时我早已死猪不怕开水,怎么烫都惯了,便随他们怎么骂都八风不动充耳不闻。恰逢另一御史丞被调任地方巡按,职务空出已有三月,梁大夫斟酌再三,大约是架不住我日日渴求晋职升俸的迫切目光,终于只得报过吏部与皇上,叫我将此职捡起来做做。
    由此我官升了五品,可以上朝了,就还念旧地将梁大夫当年送我的笏板儿给拿出来用,如此一直挨到去年底下,机缘巧合地,我又在国宴上捡了个御史中丞来做。
    如今台里所剩的老人无多,与我资年齐平的只有个刘侍御,再深的也就只梁大夫了。
    就连沈山山也调去了京兆司做少尹,算到今日,离台业已四五月月。
    他走的那天是去年底上,国宴之前,台里经破几宗案子正很开怀,便斥资在乌苏楼里包了厢子办尾牙。宴开在中午,他来得很迟,三厢当中酒已喝到一半,我走神发愣中忽觉有人拍我后肩,扭头见是他笑立着,便问他怎么才来。
    他说,申调京兆司的事儿皇上批下了,他是才从吏部领了调任文书出来。
    我那时虽早知道京兆的职位有空出,可却真不知道他已向吏部申了平调之事,更也不可能听皇上说过,故忽而闻讯还有些没能回神。我心想他若不走,大约在国宴上能擢升个御史中丞,如此放着晋升不要,偏偏平调去京兆司管那街楼囤粮的营生,也算是十分可惜。
    然这些我没说出口来,沈山山也就不提,他只在我身边儿坐下来,同梁大夫与一众同僚一一敬酒辞别告谢,又因翌日就要去京兆司入职,玩到下午他走得也早些,走前还嘱我莫要多喝,又问过徐顺儿在外头等着,这才放心离去。
    那晚台中贺罢尾牙出得酒楼来,梁大夫捉着我胳膊由我扶着走,忽而说,御史台这地儿,干的事儿就是替朝廷咬人。他原以为沈山山是个牙口好的,也能撑到最后,可哪知道沈山山竟待不下去了。
    他说多少学生教出来都是去了别院儿谋生计,他这御史台里到底什么也不剩下。说到这儿他就叹了口气,一把年纪官居三品的人了,头发都没剩下两把,眼眶竟然红起来,还借着酒气同我道:“御史台怎么了?当初都是哭着喊着要进来的,走的时候怎么又哭着喊着说要走?——还让我替他们写引荐,眼见都是没良心的东西……”
    实则我那时想跟他说,沈山山申调的缘由也挺多,并不见得就是为御史台的公事儿。且若不是梁大夫他老同沈山山的爹过不去,那除却别的不说,沈山山或然还能在台里多留段儿时候。
    然我那时要是真这么说了,我怕梁大夫真在街上哭起来难看,便还是好心宽慰他:“老师,不还有我么,我还在呢。”
    梁大夫却自然是狠狠甩开我手道:“你顶个什么使?你哪儿比得上寻柟!”
    而我也确然比不上沈山山的,这我多少年来都认。
    可我同梁大夫不一样。
    沈山山去了哪儿于我并无所谓,只要他自个儿觉着换一处待着就能好些,那我也就替他高兴。
    【佰捌壹】
    沈山山辞台入司后,时候将将翻年,我爹曾有一句话落在晚饭桌上:“……善任者无处不善任,浑浑者天下皆浑浑。”
    我醒神半日才发觉他头半句夸了沈山山,后半句却是在骂我,便自觉有些闷地搁了碗瞪他。
    大哥常在营中住,二哥那时已调去了河南道上,饭桌上就只得我与我爹。爹不是没见着我气闷,却只瞥一眼我搁下的碗:“怎么,不吃了?”
    我干脆赌气道:“爹,您这么说了谁还吃得下?我干脆搁饭桌上也浑浑得了。”
    然爹却懒得理我,见我不动,只使筷子把我跟前儿的肉片儿碟子给划拉走了,径自继续吃着。
    我看了他一会儿,见他并没有要将那话改口的意思,遂也弃了,只同他道:“这肉片儿卤得还成,爹你喜欢就让厨房再加一碟儿。”
    然我一片孝心却只换来爹一句训:“念有所节、欲有所制,别做什么都没完没了的,够了也就行了。”
    我就更气闷了。
    八年中,我爹这人是没变的,却也是变了。不知是我当年的笨法子叫我爹打我骂我多时终还是生出些不忍,还是我在台中晋升叫他明白了我也能踏实做事儿,总归这么徐徐渐渐地每年多点儿话少点儿打,到了我二十三四岁的时候,我忽有一日发觉我与他言谈竟能心平气和起来,他也可半夜来我屋里让我劝劝大哥甭分家了,就连朝中琐碎也能偶或谈上两句,他要是兴致不错,偶然也不吝提点我两句儿,却只是那不能提的还是不能提罢了。
    一旦他知道我又上宫里去了,那我该挨揍也还挨揍。
    然就算他揍我,我该入宫的时候,却还入宫。
    【佰捌贰】
    那之后过了几日,我有回入宫是不大想得通了,便在尚书房外的阑干上坐了问皇上:“皇上,你说我爹这样待我,他心里那坎儿究竟是过了还是没过?”
    那时皇上坐在我旁边儿,执着饵料正往塘子里喂鱼,闻言手稍稍顿了顿,像是极平静地笑道:“你爹约摸是过了你瞧不上姑娘的那道坎儿,却没能过了你瞧上个皇帝的这道坎儿。你不如别同他提这事儿了,你不告诉他不也不挨揍么。”
    “常提提他不定就惯了呢。”我跟他笑,“瞧上你有什么不好的,你比多少姑娘都俊啊,也就我爹没眼光。”
    “你爹何得是没眼光的人?”皇上闻言睨着我笑了笑,可扔了饵料擦过手,他面上的笑倒是又渐渐隐没一些,却也同我一起坐着,又静静听我讲些不着边际的事儿,手指抚着我后颈深深看着我,偶或也再笑起来轻轻揉揉我后脑勺,却只不怎么言语。
    自打我去年秋末与沈山山查了盐案回京后遭过次事儿,他就时常这样,虽然总笑,却总很沉默似的。
    八年过去了,皇上变得更似个皇上,手腕渐渐更为老沉,处着朝中政事儿惯是顺遂的。他面上神色常常随和,愈发叫人瞧不出名堂,他实在想着什么便也更叫人难以猜度了。
    大约他心里是有事儿的,我并非不在意。可他是个皇上了,他若不说什么,我也不便问起来,如此同他说过两句,见着时候该出宫了,我只能告了退要走,然临着转身他却又叫住我,便是那时候,他忽而头一次问我一句:“清清,你如今也大了,就没想过自个儿出去住?”
    我愣了愣,略想一想却也笑道:“怎么不想,但我凭着我的俸禄,哪儿来的银子置业呀。皇上,京城的地价儿可贵着呢。”
    皇上听言有些好笑:“稹大人如今都是个中丞了,能不能就别跟朕哭穷了?”
    他近前勾着我下巴亲了亲,垂眸看了我一会儿,忽而轻叹道:“……算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罢。”
    我那时候迷糊着也就应了,却并不懂他是知道了什么。
    过了半月我上京郊查案回来,又再度顶着一脸青去上朝时,他一见之下终究还是生气,先是在朝上斥了我爹一句,下来竟还特意将我爹点去偏殿训了话。那之后又过五日,早朝后他特地将我留下,说他自个儿在京中有几处宅子景致不错,叫我要么选一个住进去算了,省得在家里受大嫂和我爹的气,没得还被两个侄子闹腾。
    那时他缱绻握着我腰上的玉佩摩挲,望向我时连眼角都带着笑意,我这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他想的是我因没有去处才不能搬出国公府,为了叫我过得安生,他万机之中还悉心替我备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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