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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符将棋子扔开,随意地坐在王晟的床上,“哪有回自己家还要偷偷摸摸走后门的道理?我今天不回了,就在这儿住。”
一直未曾开口的王晟突然道:“王上,寒舍——”
刘符抬手打断了他,“景桓,别谦虚了,你这相府可是长安城里最好的宅子,当时我亲手选的。我就住一天,景桓不会舍不得吧?”
王晟还能说什么,只得叫来管事洒扫出一间房让刘符住。刘符挥手让管事和李七下去,低声问王晟道:“景桓,我打算明日将牵涉进此案的六人全部一起处死,你看如何?”
王晟不假思索道:“臣正欲向王上说明此事。刺客可不算在内,此案其余六人不尽相同,请为王上拆解。其一为海齐侯刘德,身为王室子弟,公然犯法,杀之可整肃宗室,以儆效尤。其二为左右屯卫,不见兵令,而以旧情调兵,杀之可明军法,整肃百官。至于海信侯刘凌,二者皆有。其三为刘柱李三,纠集村民擅闯禁地,杀之可明国法,整肃百姓。王上必欲于市集之中杀人,当清楚是为谁而杀何人。”
刘符起身,负手站着,思索片刻道:“嗯,杀此六人不是为了见血,明天看客不少……我得好好想想。”
“明日杀人,无外乎给两种人看,一是百姓,二是百官,王上若是分清这两种,明日便好办了。”
“百姓、百姓……”刘符念叨了两句,忽然道:“刘柱李三死的冤了。”
“王上,”王晟沉声道:“既有国法,便无冤情。”
刘符沉默片刻,随即嗤笑一声,低声道:“是啊。”
“天色不早了,景桓早点歇息吧。”刘符忽然道,说完,不待王晟答话,自己吹熄了烛火,摸黑拉开房门,正欲出去,忽然听王晟在身后道:“王上……臣尚未洗漱。”刘符脚下顿了顿,装作没听见,抬腿迈出屋去,还顺便替他掩上了门。
第二日相府的早点有栗子饼,刘符夜里想事情到丑时才上床,一早起来却也生龙活虎,胃口颇佳,一盘栗子饼,就给王晟省出来了一块。他让人服侍着穿好从宫里带来的朝服,取下左臂夹板,活动了一下手臂,和王晟共乘一车,前往集市斩首之处。
长安市集。
“卖枣喽!又甜又脆的大红枣!”
“哎呀你还卖呢!东头那边搭台子了,说是要杀海齐侯!”
“是吗?那我也得去看看。我听人说,海齐侯可是王上的亲戚,了不得!了不得!”头上缠着布巾的卖枣老人闻言将扁担往肩上抬了抬,不再吆喝,顺着人流往市集东头涌去。
王晟先前命人将今日处决犯人之事广布百姓,百姓们听说了杨九一家的事,本就对刘德恨之入骨,这时听说朝廷要在市集上处斩刘德,纷纷扶老携幼地过来,要亲眼看着这头为害长安的“白额虎”是怎样死的,故而巳时刚过,刑台方一搭起,便被百姓们围得水泄不通。官员们到得晚,又不能站在外围,只得靠兵士开道,才能一点点挤到前面去。
刘符到此地时,百官已来齐了,百姓不知来了多少人,要上高台,简直难于登天。王晟命军士在百姓间隔出一条道来,刘符身着冕服,手按长剑,一路畅通无阻地虎步而前,震得旒珠叮咚作响。王晟衣深紫朝服,腰悬玉带金钩,走在其后一步远处,看着刘符头上的旒珠晃动不止,不住低声提醒,“王上,慢一些走。”他一连说了几遍,刘符无奈,只得放缓了步伐,稳步登上刑台。
“午时已到,带犯人。”张青高声道。
六辆囚车早已候在一旁,刘德等人身具三械,背心插着木板,写明名字罪行,一一被带上刑台。
“带左屯卫武舟、右屯卫马和!验明正身。”张青亲自核验后,转身对刘符道:“王上,正是此二人。”
“斩。”刘符下令道。
张青高声道:“左屯卫武舟,右屯卫马和,私调大军五千人,包围王室禁地甘泉宫,以谋反罪,斩立决!”
左右两个刽子手分别抽去他二人身后木板,将他们的头按在木桩上,随即举起刀来。
“好!”两柄刀一齐落下,百姓中传来几声喝彩。这些叫好的人并不知道被处斩的人是谁,谋反也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但他们看到热闹便高兴——不论是看戏听曲还是杀人。每一次无论朝廷在集市上处死什么人,围观的看客中总有人高声叫好,这次也不例外。
“带海齐侯刘德、海信侯刘凌。验明正身。”
刘符用手指着他们,打断道:“不用验了,就是这两个。”
围观的百姓听到“海齐侯”三个字,纷纷骚动起来,见又有两人被带上高台,都抻长了脖子来看,他们叫着、骂着,想让高台上的人听见,但声音混成一片,连自己也听不清自己喊了什么。
刘凌被按得跪在地上,转头对刘符骂道:“刘符!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以前我是怎么对你的?啊?你——”刘符早料到如此,一抬手,李七便从他身后站出来,拽着刘凌的头发抬起他的头,用匕首一刀割开了他的气管。他有意避开了侧颈的血管,故而刘凌不能即死,却也说不出话来,连喘气都变成了嘶嘶声。他梗着脖子,有些费力地喘息着,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刘符。
刘符挪开视线,只作不见,问道:“孝伦何在?”
李氏被人搀了上来,几日不见,她的头发竟已经白了一半,除了眼里不断涌出眼泪外,看着就如同一只僵硬的木偶。她挥开搀扶的人,跪倒在刘德面前,想要伸手抱住他,只是他身上带着镣铐,手上的横木高高支出来,根本不容她近身。刘德原本一直呆愣愣的,跪在地上一言不发,这时见了李氏,还未开口,两行眼泪便淌了下来。“娘!”他哭道,边哭边不断地向李氏的怀里撞,好像变回了刚出生的婴儿,要将自己蜷缩进母亲的怀里。李氏除了哭之外已说不出话,只有抱着他的头贴在自己胸口,一下一下地摸着他后脑的头发。“娘,孩儿不孝……”刘德呜咽道。李氏将他的头贴在自己脸上,将颤抖不已的手指插入他的发中,紧闭着眼睛,摇着头只有落泪。
“时辰到了,把她带下去吧。”刘符脸上闪过动容之色,随即又恢复了面无表情。李氏闻言却突然开口哑声道:“王上,能否准许我儿先饮鸩酒,免去刀割皮肉之苦。”
刘符看着台下的人山人海,一狠心便干脆狠到底,语气淡淡道:“不许。”
李氏一下子泄了气,哭倒在地上,被兵士架走。
刘符挥手让张青退后,自己站到高台前,拨开挡在眼前的垂旒,高声对着下面的百姓道:“长安城的父老乡亲们!本王左面的这个人,就是海齐侯刘德,他是本王的从兄弟,我们从小一块长大,本王对他,就像你们对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样!但是他杀了人,犯了法,所以本王今天要杀了他!他本来应该在朝门处斩,本王却把他带到这集市中来,就是要让父老乡亲们都看看!让你们都看看!在我大雍,无论是谁,无论是官老爷还是官少爷,哪怕就是本王犯了法,也绝不轻饶!也要依律处置!以后若再有杨九之事,你们不用顾忌什么,尽管告发,本王给你们做主!斩。”
两柄刀再次落下,人潮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声,百姓山呼万岁,李氏昏厥过去,百官肃穆而立,刘氏宗族面如死灰。
待人声稍稍小了,张青道:“带刘柱、李三。验明正身。”
“老刘……柱子啊!”刘柱刚刚跪好,下面便传来女人的哭号。刘符侧头问张青,“这是刘柱妻子?让她上来吧。”
一个女人不住地挣扎着,想要拨开甲士,却被死死地挡在后面,张青下令后,甲士刚刚给她让出一个口来,她便猛扑上来,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高台。
刘柱见了发妻,没说话,先嘿嘿笑了两声。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临死之前会笑出来,但死到临头,在极度的无望中,他反而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滑稽,这滑稽感让他看着妻子涕泪纵横的脸一心只想要发笑,仿佛心情极轻松。在牢里的这几天,他每日提心吊胆,既绝望又侥幸,今天上了断头台,反而松了口气,好像再没什么可怕的,又好像他已经死了,对一切都可漠然以对。
他们两个默默对视了一阵,刘柱才开口道:“咱家的稻子都熟了吧?”
妻子流着泪点头,“都熟了。”
“熟了好,”刘柱道:“熟了好哇。”他又反复念叨了几遍,然后便无话。
另一边的李三被枷着双手,直挺挺地跪着,梗着头看向人群。他打了一辈子光棍,到死都无牵无挂,利落得很,但也没人为他送行,他在人群中寻找着,视线转过好几圈,越过一张张陌生的脸,后背渐渐弯了下去。
他在想,他的乡亲们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呢?
他的视线扫过一个小孩子,那孩子与他视线相对,呆呆地眨了两下眼睛,然后指着他对旁边道:“娘!你看,这个人看我了!”妇人急忙遮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小孩子被遮住视线,不满地扭动着,李三赶紧垂下了眼睛,然后慢慢地垂下了头去,再也没有抬起来。
刘符看时间差不多了,便让人将刘柱的妻子带下去,刘柱眼看着妻子越来越远,这时好像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死,又好像突然活了过来似的,终于哭了出来。他拼命挣扎起来,却被人牢牢地按着,一动也动不了,只能死死咬着牙,瞪大了赤红的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妻子,这一双眼睛像是开了口子,从里面不住地淌下水来。
刘符清了清嗓子,又对台下高声道:“乡亲们,你们都知道杨九被杀,但是你们知不知道,他们一家五口都是战死的!弟为兄死,子为父死,他们都是我大雍的好男儿,他们即使没有死在战场上,也是我大雍的英烈!还有刘柱和李三!他们与杨九情同兄弟,因为一时的义愤,带着村民包围了甘泉宫。本王能体谅他们,本王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血性男儿!他们犯了法,现在要死了,本王实在是舍不得啊!本王舍不得!但是!国法如山,不能因为任何人而更改,本王再怎样不舍,也不得不杀了他们!本王以眇身而登至尊之位,为我大雍百万人的君父,一民虽死,本王如失手足,锥心流血……”刘符说到这,突然停下来,抬袖拭泪,过了一阵,才又红着眼睛继续道:“本王要为他们兄弟三人修建祠堂,就在杨九村中,四时享祭。让从今以后的国人都记住他们的忠烈,记住本王心中之痛,也记住国法如山!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上位者的眼泪总是极具感染性的。百姓们纷纷唏嘘起来,有些人在刘符的眼泪所感,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却竟然也落下泪来。一旦有人最先开始哭,悲伤便如同瘟疫般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开来,最后竟有人嚎啕起来,如同台上跪着的是他们的至亲之人,又或者是为刘符抑或是为自己而感动不已。人们眼中含着泪,有人感慨道:“王上杀自己兄弟的时候没哭,却为了咱们百姓哭,王上心里是真的有咱们啊!”
蒯茂站在文官边缘,听到这句,微微撇了撇嘴角,仿佛笑了一下。他与此事毫无关系,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今天杀人的顺序、刘符的两段话、说到动情处不由自主落下的眼泪,无一处不是精心算计的结果。
好一个爱民如子、执法如山的君王!
自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