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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手指就像是离了土壤的一截截枯木,从指间向上,一点一点地褶皱、枯萎了。就是这些干枯、瘦弱的手指,在一年前托起了一个国家,这时却连一把剑也再难托住了。
王晟的手抖得愈发厉害起来,刘景忙双手接过剑举过头顶,从塌边起身跪在地上,低下头沉声道:“刘景必不负丞相所托!”
“好。”王晟的声音低下去,“好……”
刘景含泪抬起头,见王晟一手掩着腹部,一手托起案边的碗,肩膀轻轻耸动,将刚喝下的粥又吐了回去。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不出声的法子,即使不断有粥从他口中落向碗里,他喉咙里却无声无息,仿佛这粥是从他胃里毫无滞涩地滑了出来似的。
只是吃进去的时候是白粥,吐出来后却变成了粉红色的,王晟搁下碗,呼吸凌乱了一阵,然后看向刘景,神色平静地低声道:“将军能否替我唤李太医进来?”
刘景看着他压在腹上不住颤抖的手,一下子明白过来,咬牙点点头,忙走出帐外,让一直等在外面的李太医进去。
他抱着剑,心乱如麻。方才他凭着一腔热血和一腔豪情答应下来,可冷静下来一想,三十五万大军,当真就这样接在手里了么?军册、钱粮、兵马、调度……他不比王兄,刚刚及冠便已是一方诸侯,而他即便是在伐梁的时候,统军也未超过十万,真能接下这全国的兵马么?
这一瞬间,刘景几乎又想推门进去,手碰到门上,却又忍住了。过了片刻,李太医静悄悄地出来,对他道:“丞相现在昏睡过去了,让将军稍歇,他晚些再唤将军。”
刘景再见到王晟时,已是半日之后,自从王兄死后,他还从没见过王晟睡过这么久的觉,这么一想,倒也可说是件好事。他推门进去,坐在王晟塌边,终于把憋了半日的疑惑说了出来,“丞相何不把兵马交给前将军?刘景年幼才疏,恐怕难以担当大任。”他已将那把剑挂在腰间,这时将它稍稍举起一些,惭愧道:“蒙丞相寄予厚望,说这些实在不该,可刘景恐怕一旦掌握大军,有误国家大事,也负了丞相之托。”
王晟微微一笑,从身旁摸出一封信给他,“我已写好一封信给前将军,只等将军说出此话,便递与将军,烦请代为转送,料来前将军一看便会明白。”
刘景接过信揣在怀里,“原来丞相早有安排。”
王晟摇摇头,靠回枕头上,似乎十分疲惫。刘景见他如此,不知自己该不该离开,他犹豫片刻后,正要起身,便又听王晟道:“我已屏去旁人,有心腹之言要告于将军,请将军谨记。”
刘景神情一整,“丞相请讲,刘景一定记下。”
“我死之后,陈潜必不自安,且要有所动作,恐生变故,本当除之。只是我今率大军平梁,虽可得江南之地,却支持不得几日了,欲得南人之心,非一日之功,日后朝廷还需倚仗此人,仓促之间不可除之,可放权于他,却切记不可专任。先王托孤的三位大臣,蒯茂与褚于渊性情骨鲠,不通权变,恐怕为其所算。”王晟眼神幽深,令人心中凛然,刘景这时候才想起来,面前这个虚弱的人,曾经在朝堂上是如何杀伐决断、斩定乱麻的。他定定神,听王晟又道:“那时还望将军从中斡旋,若是……”
王晟说着,忽然抬手按住嘴,刘景只见他单薄的胸腹深深一陷,随即就从指缝中间溢出鲜红的血来,滴落在前襟上。刘景惊道:“丞相!”
王晟摇摇头,将手放下来,重又按回腹上,白色的里衣上便又多了几道血迹,他似乎毫不在意,又继续道:“若是他们二者之一被调离京城,你便调洛阳袁沐进京,或可保一时无虞。”
刘景应着,心里却忍不住想,疆土未平,要是丞相能再多支持两年就好了,自王兄去世之后,他们已习惯了凡事都倚靠于他,朝廷有他支撑,无论如何都不会出乱子已成了一种默认。可看着王晟染上鲜血的下巴,忽然又觉这念头残忍,他试探着问:“不知丞相百年之后,谁人来继?”
王晟眼中的光渐渐有些黯了,正在刘景以为他又要昏睡过去的时候,却见王晟压在腹部的手又深入几分,随即从嘴角淌出更多的血,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滴在前襟上,再看他的眼睛时,却已恢复了清明,“此事我会表奏王上。我死之后,相位分予蒯茂、陈潜二人。蒯茂有宰相之德,无宰相之才;陈潜有宰相之才,却机心过甚。王上年幼,难驭此人,将军既为宗室,当全力辅佐。袁沐有理事之才,再于地方任事数年之后,当可入阁。”他说着,声音渐渐低下来,“使……贺统为副,贺统久在相府,熟悉政务,又治齐有功,或许、或许也可……”
刘景听王晟说着说着便没了声音,又见他眼睛也闭上了,脸上全无血色,几乎如同死了一般,下意识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感受到有热气轻轻浅浅地打在手指上,才松了一口气。他默默瞧了一阵,扶着王晟躺平在床上,又替他盖好了被子,方才轻声出去,去唤李太医进来。
原本朝中有两棵大树,一棵先倒了,剩下一棵尚可撑持。可如今这最后的一棵也行将折断,真不知大雍将何去何从。
王晟再醒来时,已是一日后了,军务积压了不少,从长安来的奏疏也摞满了半边桌案。到了这个时候,王晟也不懈怠,让人扶起自己,既然还活着一日,他就要完成最后的工作。
他撑着一口气,想要等到攻入建康再死,吃饭与喝药便成了头等的大事。从前他总是不想吃饭便不吃,欠下的债,这时候终于向他要了回来。不论粥煮得再软、再稀,他咽进肚里,都像是吞了一块石头,胃里不多时便会颤巍巍地拧起来,收缩着、痉挛着,直到他又把勉强喝下去的东西全吐出来为止。所幸到底还是天无绝人之路,药汁慢慢地喝,总还是能喝下一个碗底,倒是吊了一条命在。
这年十月,雍军攻入建康。
王晟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就像是一张薄纸被盖在被子里,他已预感到自己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于是让人扶起自己,他要写下最后一份奏表,交给长安的来使,让他呈给宫中那个年轻的王上。李九扶起他时,只觉像是拥起了一捧轻飘飘的棉花,手中几乎没有重量,仿佛他的五脏六腑都缩成了一颗颗胡桃。即便是身后靠着床榻,王晟也坐不住了,李九只得从背后扶起他,两手扶住他双肩,让他靠在自己胸口上。
见王晟握笔的手颤抖得厉害,刘景忍不住在一旁道:“先生,想写什么,我帮您写吧。”
王晟摇摇头道:“兹事体大……还是我亲自来写。”
刘景看着他伏在架起的矮案上挣扎着写字的模样,眼里忍不住又湿了。他已为了这个国家熬尽了最后一滴心血,油尽灯枯,骨瘦如柴,他就像一盏灯,烧尽了灯油,现在正在蜷缩着燃烧那最后的一截灯芯了。
可他毕竟不是神仙,哪怕挖空心思,算尽机关,对于身后之事,难免仍有几分无能为力。但只要他还吊了一口气在,总还是要为大雍安排好最后一件事的。
王晟几乎刚一放下笔便昏了过去,片刻后又悠悠转醒,忽然低声道:“我想吃……”
李九听见他想吃东西,大喜问道:“丞相想吃什么?”
“栗子。”王晟用力道:“想吃栗子。”
“好,属下这就差人去买!”
军士将栗子揣在怀里快马赶回,送来时还冒着热气。李九剥开颗栗子,抬起王晟的头,将那颗圆滚滚、金灿灿的栗肉放进他嘴里。王晟已经一连多日不曾吃过一点东西,他含了很久,才开始慢慢咀嚼起来,不知尝出了什么味道,好半天也不见他咽下。
李九在一旁等着,见他终于吃完,忙问:“丞相,还要吗?”
王晟摇摇头,忽然笑了一下。李九已经一年多没见过他这么笑了,两行眼泪一下子就淌了下来——不曾想丞相临到了,瘦到已经脱了相、不成人形的时候,反而忽然像是个活生生的人了。
“左将军还在么?”王晟问。
王晟还睁着眼睛,刘景没敢问他是不是看不见了,忙擦了擦眼泪,上前道:“刘景在这儿,先生……丞相有什么吩咐?”
“我此生再也进不得太庙了……”王晟慢吞吞地道:“将军回去以后,记得于太庙折箭,将灭梁捷报告与先王知晓。”
刘景用力点头,王晟目光中却仍有殷殷之色,似乎仍在等着他的回答。刘景忙出声道:“是,刘景记下了。”
“左将军,能否……坐过来一些?”
刘景坐得离他近了些,见王晟缓缓朝他伸出一只手,口中还道了声“得罪”,他虽不知何意,却下意识地握住了。王晟轻轻挣扎起来,刘景于是松开他,看着那只手艰难地一点点抬起来,向上够着什么。他忽然明白过来,捧着这只手,贴在了自己脸上。
王晟借着他的力气,在他脸上轻轻摸了摸,朝着他大睁着已经没有什么神采的眼睛,似乎很想看清楚他。刘景心里一酸,忍不住又垂下泪来。
王晟将手久久贴在他脸上,神情恍惚起来,不论这对兄弟的长相是否相似,对这时候的他而言,已经都没有区别了。到了这一天,他终于再无力自制,只剩下一个念头横在心头,而那些他曾经最在意的东西,反而变得轻飘飘的。他已为大雍做完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在他生命的最后光景之中,他卸去了身份、理想和永无穷尽的忧虑,“大雍丞相”四字再枷不住他。他贪婪地摸着这张脸,仿佛想用手指再看清他一回,指尖忽然摸到湿漉漉的东西,是他的王上哭了。
这么爱哭,可怎么办呢?
他无奈地微笑起来,不顾旁人在侧,全无血色的脸上泛起众人从未见过的温柔甚至怜爱的神色,替他抹去眼泪,另一只手用力攥紧了腹上的衣料,奋力从枕头上抬起头来,朝着他断断续续地温声哄道:“王上……王上无忧,万事……臣、有臣……王上……”
刘景忍不住大哭出声:“丞相……”
王晟一下子愣住了,眼中的光一点点散去,露出一丝茫然之色。片刻后他的表情淡去,无力地垂下手,又躺了回去,好像又恢复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他不再言语,只张开嘴“嗬嗬”地喘着气。
一阵风忽地从帐外拂来。它悄悄地从军帐的一角钻进来,翻了翻案上的书页,又晃了晃燃着的熏香,擦着刘景的头发过去,最后落在王晟的袖口,拂着那片衣料轻轻颤动,仿佛是在轻轻摇晃着他的手。王晟眨了两下眼,然后缓缓阖上了眼睛。
在这最后的时刻,他眼前原本一片黑暗,但不知怎么,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抹亮光。这亮光太过刺眼,让他不得不挡上眼睛,再拿开手时,已是他和刘符初见的时候,这个年轻的将军激动地拍下筷子,起身对他伸出手,和他说:“刘符愿师事先生,共图大计,先生切勿推辞。”
“丞相、丞相!”
耳边忽然响起焦灼的呼唤声,不知从何而来,王晟茫然地抬头看着刘符。刘符却好似不闻,又将手朝他伸了伸,含笑看着他。
王晟愣了一阵,随即也对着他深深地笑了。他含着笑意,把自己的手放在了刘符手中,两个人的手便紧紧握住了。刘符的手干燥温暖,就像他第一次握住时一样。
刘符握着他的手,忽然将他向上一拉,他于是便顺着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