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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雍军倾全国之兵南下,战与不战,自然不在南梁这边。刘景率一路雍军沿三峡顺流东进,南梁只得率军阻挡。西面,刘征却又率一军强攻渡江。二国之间的大战,在长江一线,终于全面打响。
长江天堑,于防守方,是上天最好的馈赠。雍军虽战意高昂,初时却并不顺。梁军以铁锁横江,在峡口死死阻住雍军,使其不能再东进一步,西路雍军,也因不得呼应,因此一连数十日不能渡江。战事一度胶着,雍军空有大军数十万,横于长江,却无所作为,怎能不让人心焦不已。
“丞相,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王晟面上却并无焦急之色,他闻言正要开口,却忽然按住了胃,忙掏出一方帕子掩在口上,胸腹无声地起伏了两下。随即他将帕子捏在手心,放回袖口,端起案上的杯子抿了一口热水,杯沿刚一碰上嘴唇,便从唇边漫开血迹,不多时便融进水中,倒是看不太出来了。他搁下茶杯,按在胃上的手却没放下,“我已传令于前将军,命他所部的耿游骑率一万步骑西上,与左将军所部水军东西夹击梁军。”
他近来呕血越来越频繁,腹痛也较之前更甚。他是极重威仪之人,执掌神器,本不该示弱人前,但到了这时候,哪怕是升帐议事时,他也总有只手按在腹上,不然实在是疼得受不住了。他病至如此,早已无法遮掩,像今日这般当众呕血,甚至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尽量用帕子遮住,不教人看到红色,但在座之人又有谁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刘越皱起眉,“前将军部也陷入苦战,若是再分出一军,还能支撑住么?”
王晟缓过一阵胃痛,隐隐觉着小腹中的肠脏又拧绞起来,他将手稍稍下移,不动神色地加了些力气按进去,鬓角淌下汗来,勉力道:“两军犬牙交错,胶着难分,变数必在……必在西路……”他说着,忽然顿住了,胸腹间又是一阵翻涌,只得又取了帕子掩在口上,额头的青筋都绽了出来。片刻后他又收起帕子,再张口时却从嘴角淌下细细的血来,只得再用拇指抹去,神色如常道:“耿游骑若至,破梁军铁锁阵只在十日之间,秦将军必能支持得住。”
他声音低弱,间或夹杂着微微的喘息声,刘越实在不忍,忽地站起身来,问众人道:“诸位还有事么?”
众人忙推说无事,刘越转向王晟,“丞相,下官还需去督查粮草,能否先行告退?”
王晟微微一笑,承了他的情,朝众人摆了摆手,“今日便到这里罢,十五日内当有消息,还请诸位各安其责。”
待人走后,王晟泼了杯中的水,将杯子拿在手中抵进腹里,咬牙忍了一阵,终于还是低低呻吟了一声。绞痛处被硬物硌着,似乎疼痛稍缓,他喘了口气,对李九低声道:“请李太医来。”
待李太医来时,王晟又出了一身的汗,杯子却已好端端地放在案上了。李太医为他把过脉,还不待开口,王晟先道:“不瞒太医,近来呕血频繁,又添下痢、便血之疾,时常昏沉,难以理事。与太医所约的两年之期,恐怕不能作数了罢?”
“丞相中焦阻塞、气血郁滞,此地湿热,实非调养之所。若能……”李太医瞧向王晟,王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李太医只得将下面的话又咽了回去,咬咬牙道:“若丞相仍如此,下官至多还能再保丞相一年……丞相……丞相实在不可再操劳了!”
“一年……”王晟低声道:“虽短了些,但也应当够了。烦劳太医日后每十日来一次,也好随时调整药方。”
李太医早知他心意已定,绝无更改,定要平梁不可,刚才只是实在忍不住又出言劝了一句。他闻言再不多话,只沉沉叹了口气,对王晟一揖后便离开了。
十二日后,耿禹与刘景的联军冲开铁锁,大破梁军,夺取峡口,梁军败走,向东遁去,王晟命朱成沿路设伏,将西路梁军几乎全歼。
雍军第一次渡过长江天险,通向江南的大门打开了。
刘景耿禹水陆并进,自公安顺江东下,与江夏的秦恭军会合。短短三个月间,武昌、九江的梁军节节败退,向东收缩防线,长江便如一道长长的锁链,正在被雍军一环环地缓缓解开。梁军不得已在西路增兵,驻军六合的刘征便趁势抢过江来,兵锋直指建康。
梁军在建康尚有守军近十万,而且尽是精锐,刘征虽爱弄险,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等秦恭大军开到,再与南梁决战。
至此,长江天堑于雍军而言,已彻底形同虚设,再也无所顾忌了——灭亡梁国,已成定局,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可王晟偏偏没有时间了。
刘征横渡长江的消息,不仅没有让王晟病情好转,反而让他在接到军报之后,一连呕血数升,当着众人的面向后软软地倒了下去,被李九眼疾手快地托着腋下扶住。王晟靠在他怀里,在一阵天旋地转中感受着众人围上来拥在自己身边,不停地说着什么,好像有无数只手扶住他的胳膊、掐上他的人中。他忽然觉着身体与神魂剥离了似的,光影摇动间,他渐渐生出了一种不真切的恍惚,恍惚着、昏沉着,却又分明清醒得很。
他知道,大事定矣,他的大限也到了。
他好像又陷入了梦里,梦里他走进了一片金灿灿的麦田中,宽大的袍袖被风鼓起,他弯下腰,捧起一串饱满的麦穗,放在鼻子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香甜的麦香溢满胸膛。他心中生出欢喜,将麦穗紧紧捏在手里,握住下摆,大步跑了起来。
他不该是一个人独自咀嚼这份喜悦的。
他要告诉,告诉——
“丞相……丞相?”
王晟身上忽地一沉,缓缓睁开眼睛,见到李九满布泪痕的脸。李九手里捧着药,咬牙忍住哽咽,闷声问道:“丞相想先王了么?”
王晟动了动,却没撑得起来,于是只好仍在床上躺着。他隐约记着自己刚才做了个梦,却想不起来梦到了什么,只得摇了摇头,“我方才梦呓了么?”
“丞相刚才一直在喊‘王上、王上’……”李九顿了顿,又道:“一直喊。”
“是么?”王晟微微一笑,“那大概是梦到先王了吧。”
他平静地想,这一年多,他最怕的就是闲下来,半刻钟也不敢多歇,到了这一日,终于再不怕了。
“丞相想不想喝水?要不要坐起来?还腹痛么?”李九抹了把脸,问出来一连串的问题,王晟却不答反问:“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李九侧耳听了一阵,摇了摇头,王晟于是便垂下眼去,不再看他,自顾自地喃喃道:“是长江,是……长江的水声,王上,王上……”
他这时神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露在被子外面的一只手微微颤着。李九从未见过他这样,不由得心中惴惴,迟疑地唤了一声,“丞相?”
王晟不语,忽地攥紧了胸前的被子,手背上几根细长的骨头绽出来,这一次竟浑身上下都在打颤,他咬紧了牙,下颌高高凸起,仿佛在竭力忍耐着什么。片刻的失态后,他慢慢松开了手,又急促地喘息了一阵,终于哑声道:“扶我起来喝点水吧,李太医看过了么?”
李九见他说话间神色已恢复如常,也不敢多言,听话地扶起王晟来,将碗凑到他嘴边,小心倾斜着慢慢倒进去,先喂他服了药,又喂他喝了点温水,“李太医一直在外面候着呢,他说这些时日他都不走了。”
这就是说,他只剩这些时日了。
王晟忽然沉下声音,“传令,让刘景将所部人马交与耿禹,来我帐前听命。”
如今建康城未下,他作为三军主帅,却先病危了,不用李太医说,他自己也能感受得到时日无多。若是他能再坚持些时日就好了,起码……起码等到建康城被攻下也好。若是他死之后,朝中或是军中有何变故,如今的大好形势可能都要毁于一旦。他要么尽力撑到灭梁之后,要么就需得在身死之前,细细安排一番了。
“是!”李九应下,却踌躇不去,“属下自作主张,命人将丞相平日里惯用的手炉从长安带来了,丞相……丞相要用么?”
王晟一愣,随后点点头,“你有心了。”
这时天气渐转炎热,再烧手炉已不合适了,他却早知王晟会如此反应。李九往那红色的小手炉中添了一点点炭,然后便放在王晟怀里。王晟抱着手炉,轻轻摸了摸那上面的花纹,脸上没什么表情,过了一阵,又摸了摸。李九垂下头,抱拳之后匆匆退出,传过令后却只是守在屋外,并不进去。
刘景赶来时,王晟正靠着床边喝粥,白米都煮得烂了,他却还要很用力才能咽下去,饶是如此,他却没停下,喝得十分努力。刘景站在远处,不禁出言唤道:“先生……”
王晟抬起头来,将碗放在一边,低声招呼他道:“前将军,还请到我这边来。”
刘景却没动,仍愣在原地。从他上次领命出征,到现在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没见,王晟的须发居然已经白了一半,两鬓星星如雪,眼窝和脸颊深陷进去,颧骨和下颌便高高地凸了出来,脸上像是有抹不去的阴影,只一件里衣勉强挂在双肩上,却仍显得沉重。唯有那双黑色的眼睛没变,仍像记忆中一样镇定、庄重,好像从未遭过病痛,好像无论前面有再难的事,他也能勇往直前。兄长刚死的那一阵,他一看到这双眼睛,一颗飘浮的心就好像一下子落回了肚子里。
他向前挪动几步,随即大步跨过去,两下扑到塌前,忍不住伸手握住王晟的手臂,却不禁露出惊愕之色。他愣了一愣,然后一下子落下泪来。
他只抓到了一大把衣服,还有内里一根纤细的骨头,隔着层叠的布料不轻不重地硌着他的手,好像轻轻一掰就能折断。他垂泪道:“先生……先生怎么病得这样重了?”
“前线十万火急,本不该离了将军,顾我如今命在旦夕,传将军前来,是想嘱以后事。”王晟任他握着手臂,没有挣开,也没力气挣开,“南梁凭山固守建康,一时之间难以攻破,一旦我身死,将军便为三军主帅。”
刘景愣住,缓缓松开了王晟的手臂。王晟说了这样一段话便觉得疲乏,抬起一只手压在腹部,闭目缓了一缓,才又睁开眼睛,在床边摸了摸,摸到平日里的那把佩剑,拿在手上。
他双手捧着这把剑,深深地注视了它一阵,眼中现出许多话来,似深情、似缱绻,也似问询、似剖白。默默地看了一阵后,他右手执剑,左手轻轻抚过剑身上的花纹,好像依依不舍,在和这位多年的老朋友做最后的告别。
“十一年前,先王将此剑赐我,谓我曰:君持此剑,但行其是,莫问其他。我持此剑,常怀忧思,夙夜匪懈,未敢稍怠,以负先王之托。今将此剑赠与将军,愿将军能承先王之志,全我等未竟之业,混一四海,担当社稷。若如此,我虽死无恨。”
王晟深深地看着刘景,那双眼睛中饱含着希望、鼓励和嘱托,他双手捧起那把剑,珍而重之地将它递到刘景面前。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刘景再不敢流泪了,他低头看着这把剑,看着托在下面的那十根手指,喉咙里像是燃着一团火。
这手指就像是离了土壤的一截截枯木,从指间向上,一点一点地褶皱、枯萎了。就是这些干枯、瘦弱的手指,在一年前托起了一个国家,这时却连一把剑也再难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