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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两语间,他已将几人的去向干脆定下,不复先前连马都不愿去劫,非得下步慢慢走的犹豫。李兆堂无话可说,只得答应。
等诸事置办妥当,已经临近黄昏,空气依旧闷热,憋得人喘不过气,应该是下雨的前兆。
“照天儿来看,这场雨还小不了呢。小哥儿,等雨停了再走吧。”找来的车夫望着天色唏嘘。
祁重之不容置喙:“不,就现在启程。我付你三倍的价钱,务必日夜兼程,尽快带他们赶到济世峰。”
车夫想起车厢里半死不活的赫戎,看在钱的面子上,同意了。
祁重之掀开帘子,最后看了眼赫戎,跟李兆堂点了点头,落下车帘,退后两步,车夫甩起马鞭,马儿嘚嘚奔跑起来,载着他的念想,渐渐缩小在视野里。
他本来很想再去抱一抱赫戎,很想再多看他两眼,但怕越犹豫越会舍不得。
他只恨自己不通医理,面对昏厥的赫戎,除了束手无策的干着急,什么都做不到。
只望此去千里,他珍之重之。
一定能好起来。
送走一桩麻烦,祁重之转回头,该应对另一桩麻烦了。
张平森,不知道在义子离家出走后,他过得如何。是会真的日夜担忧、盼望儿子早日归家,还是无动于衷、认定他早晚会在外面被发狂的赫戎杀死?
“义、父,”昏暗空荡的坦途大道上,他孤零零站在道边,宽袍随风猎猎鼓起,嘴唇翕合,一字一顿道,“我回来了。”
回来索命。
漂泊大雨下得湍急,黑夜中不时划开刺目闪电,马车走得很艰难,马蹄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泞道路上,溅起的泥巴沾脏了车夫的裤腿。
雨声如雷,他不得不拔高嗓门朝车厢里喊:“公子,前面有间茶棚,咱去避会儿雨,等雨停了再走吧!”
沉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不大,却很清晰地传进车夫耳朵:“可以。”
车夫得了赦令,松一口气,加快赶车速度,朝茶棚奔去。
小小茶棚四面漏风,店家早不知去向,三人并一辆马车躲在里头,十分逼仄。
车夫抹把满脸的雨水:“公子,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啊。”
“快死的病,”李兆堂将赫戎揽过来,钳起他消瘦的下巴,仔细审度他的脸,“这一路上,管好你的嘴,如非必要,不要跟我说话。我讨厌聒噪,听清楚了?”
车夫大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位白天还温文儒雅的先生,刚刚的确是在跟自己说话。
李兆堂的面目,在漆黑的夜间被衬得晦暗不明,天际偶然一道白光劈过,映亮他深邃的眉眼,恍惚中,竟与他怀中昏迷的男人有三分相似。
“塔图里,”噼噼啪啪的雨声里,车夫隐隐约约,听见他再次出声,以一种奇异的腔调,似乎在哼唱着一首歌,“塔图里,我亲爱的……远在他乡的……塔图里。”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下bug
第56章 第五十四章
入夏后多雨,张家小姐难耐湿冷,不慎感染风寒,一拖再拖,总不见好转,终究咳成了痨病。十几岁正如兰的年纪,却瘦如细风,隐有飘然归去的架势。
张平森愁白了半边头发,京城里数得上名号的大夫都找遍了,可张小姐是从小底子不好,根基就没打稳,如今才开始调养,已然来不及了。
除非有天赐的灵丹妙药,否则只有两个字——等死。
张小姐性情温婉,素来良善,然而好人从不长命。得知此事的人无不惋惜遗憾,张家从此笼罩在惨淡愁云里,仆役们来往做事,都轻声慢步、小心谨慎,生怕触了主子的霉头。
这日午间时分,书筠刚在侍女的服侍下喝过药,倚在榻上闭目养神。雨后初晴,屋外骄阳拨云露头,聒噪的蝉鸣声又起了。
正当静好,门却少有地被砰然撞开,梳双髻的小丫头毛毛躁躁闯进来,小脸儿跑得通红,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
书筠睁开双眼,有气无力摇摇头,止住身旁侍女欲发作的口,轻轻笑道:“小叶儿,怎么了?慢慢说。”
小叶儿眼泛泪光,鼓着腮帮子,像酝着一股劲儿。
她继而带着哭腔喊,声音脆亮,是十足的欣喜:“钧哥哥……大少爷回来了!”
一句话如一记提神续命的良药,书筠浑身微震,挣扎着要从榻上起身,侍女忙从旁将她扶住,脸上也带着笑容:“小姐天天念着少爷,想他想得饭都吃不下,这可好了,少爷总算回来了!”
“我去看、咳咳……”书筠强扯出一丝笑,“我去看看他。”
理应告知祁重之一声,让祁重之来探望她的,但她坚持要亲自去迎阔别近半载的钧哥哥。众侍者见她脸颊因高兴而浮上了血色,自是欣悦,纷纷不再阻拦,只盼祁重之能令她多开怀几分,对她的病情或许有益处。
她被仔细搀扶着,慢慢走向前院,行一段距离,便不得不停下来歇歇。她嘴唇发颤,可是心里快活极了,一想到能见到祁重之,便什么病痛都忘了。
年轻男人就孤身伫立在院落正中,一身青灰长袍勾出挺拔身形,他像一幅寡淡的画,只短短半年,原本丰润的双颊微陷,棱角分明不少,昔日眉宇间的跳脱与朝气都已寻不到踪迹,取而代之的,是那双从未见过的沉郁眼瞳,和难以形容的锋锐气质。
“那是钧哥哥吗?”书筠躲在廊柱后,眼眶含水,远远瞧着他,“他瘦了,瘦得我要不认识了,他在外必定吃了不少苦。”
祁重之似有所感,缓缓转头,辨不明情绪的眼睛看向虚弱的书筠,两人目光在半空相接,他心中想:她瘦了,瘦得我要不认识了。
只一别数月,就物是人非了。
他情绪复杂地注视她片刻,赶在她抬步想走近时,立刻移开视线,像是要逃离洪水猛兽一般,大步流星离开了前院。
留书筠愕然愣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钧哥哥怎么了?”
彼时张平森已接到祁重之回返的消息,他坐在亮堂堂的屋里,屋门紧闭,张易陪站在旁边,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气氛很压抑。
祁重之没有死,全须全脑地回来了,他曾去了荣阳,见过荣阳郡公,并行凶纵火,和北疆鬼帅一同成为了满城通缉的对象。
这是下人在外查到的消息。
“老爷,祁少爷求见——”
下人通禀的话音刚落,祁重之已推门而入,他像进自己家门一样,旁若无人踱到桌前,当着两双眼睛的面举起茶壶,仰头灌了个底儿掉。
末了,他心满意足擦擦嘴,笑眯眯道:“赶路太急,口渴了。义父,张伯,好久不见,想我了吗?”
张平森摆了摆手,张易会意,朝祁重之施了一礼,便要退下。却被祁重之横抬一臂,拦在了身前。
祁重之诧异:“别走啊,一家人叙旧,怎么能少了张伯呢?”
他转向张平森:“对吧,义父?”
张平森早就知道,自己这位义子并非等闲之辈,小小年纪,从没有同龄人的贪玩幼稚,做任何事都有一套既定的规章计划,且从来不是口头空话,只要说了,便一定会做到,行事缜密得可怕。
这一点传自他的亲生父亲,只不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比他父亲的心更添一分狠绝。从当日诱捕鬼帅上便能看出,为达目的,他连自己的性命都敢拿出去博弈。
如果他父亲有他这份果决,恐怕今时今日,还能阖家欢乐的活着。
张平森摇首叹息:“好孩子,你长大了。”
祁重之放下手臂,张伯退至一旁。
“可长大的代价未免太昂贵了,我差一点就没付起。”
“差一点,”张平森呵呵笑说,“说明你到底还是付得起。”
如果付不起,他就会被当成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把弄于他人之手,然后早早消失于人世,与他死于非命的一家人地府团聚。
祁重之得活着,他不要做棋子,他要做执子的那只手。
他站在张平森跟前,抬起手掌,漫不经心看着上头纵横的纹路:“都是义父教的好。闲话不多说,儿子就开门见山了——《剑录》在不在你手里?”
那厢陷入久久的静默,祁重之等了一会儿,终是不耐眯起双目,眼前虚虚蜷着的手倏然成爪,一把扣住了张平森的脖颈。
张易一个箭步冲上来,祁重之蓦然转头,眼底迸出决然杀意:“滚。”
张易年近五十,曾当过土匪的人,被祁重之的眼神狠狠镇住,不敢再近前半步。
祁重之扭回头,居高临下看着张平森因窒息而渐渐涨红的脸:“义父,你知道的,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们祁家,”他顿了顿,喉结艰难滚动,掐住张平森脖颈的手不自禁发起抖,“究竟有哪点对不起你?”
“究竟有哪点对不起你!”他赫然怒吼出声,眼眶烧得灼红,手底下力道狠狠加重,“你当年落魄,是我爹娘救你回家的!你曾发誓要好好报答他们,你就是这么报答的吗?!”
滚烫的眼泪滑过下颌,滴在张平森苍老的脸上。祁重之缓一缓神,全身的血液潮水般从头顶哗然褪去,他面色有一瞬的苍白,慢慢松懈了手里劲道,但仍没有放手。
张平森眼神涣散,濒死张口,嘶哑道出:“不……在……”
《剑录》不在他手里。
祁重之紧紧盯着他,忽然扯开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义父,其实你是被逼的,对吗?”
“你只是个普通的生意人,你即便有觊觎《剑录》的念头,也想不出如此大胆缜密的计策。你背后还有其他人——其他比你更需要《剑录》的人。是谁?是他胁迫你的,对不对?”
十多年前,张平森带着书筠北上来做生意,可京城重地,哪是那么容易打拼出头的。张平森不懂局势,得罪了达官贵人,被抄没家产,流放荆州,年仅三岁的书筠病重,张平森身无分文,求医无门,陷入最落魄的境地。
是祁家父母在路边遇到饥寒交迫的他们,心生恻隐,领他二人回了家,不仅给书筠请大夫看病,还愿意帮张平森找份谋生的活计。
祁家自有声望在,三教九流的人都肯给些薄面,张平森脑子聪明,经历一场大灾大难,懂了该如何圆滑处世,又凭借祁家的帮衬,很快在荆州打出了一片天地。他仍旧向往京城的繁华,打算再次回京碰碰运气,托祁父照顾书筠,便独自上京了。
还真叫他走了大运,两年以后,他从个无名无分的小小商贩,跻身财阀遍地的京城商会,成为其中一员,从此一步登天,生意越做越大。
他没有忘本,带了满满几车珍贵财宝,亲自回返荆州,跪在祁府门前,发誓要终尽此生来报答祁家夫妇的恩情,两家从此成为世交,关系非同寻常。
祁重之不相信,张平森会真的为了一本书,而断送掉两家十几年的生死情义。
可这世上,恩将仇报的例子还少吗?
张平森目中闪过意味不明的情绪,没有犹豫,紧接着否认了祁重之的质问。
“没…有…我背后没有人,一切都是我……自己策划的。”
“你骗谁?”祁重之咬牙切齿,“你既说《剑录》不在你手里,难不成是把它卖了?你敢卖吗?谁又敢买?”
事到如今,他还在为背后的人遮瞒,若说没受威胁,怎么可能让他这么死心塌地?
祁家父母去世后,祁重之之所以一直没怀疑到张平森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