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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景伶缓缓走上前,那不深不浅的棺木里躺着的那人,不就是他的皇叔嘛?赵景伶张着嘴,一瞬间失去了说话的力气……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眼泪已经簌簌落下。这一天,不是他曾经日日盼着的吗……?他原以为自己能平静地看着赵殊死去。可当对方真正无声无息地躺在他面前,他发现自己甚至不愿意去相信这是真的。你不是无所不能的嘛,怎么甘心就这么躺在这个狭窄的木盒子里,你说啊?
“陛下,王爷有一封信命属下交与您。”宋副将从怀中拿出一封叠得整齐的信,恭敬地递给赵景伶。
赵景伶拿起信,慌慌张张地打开。
信里,是这样写的。
陛下:
未能见上陛下最后一面,有些话,只能在这信中与陛下说了。
陛下登机也有两年多了,因陛下年幼,臣曾插手朝政。如今陛下也有独自撑起大越江山的能力了,臣也当无憾。宋副将为人忠厚,是一位值得重用的将领,希望陛下能给宋副将为国效力的机会。
朝中朱太傅、路尚书、岑侍中等人忠心不移,可托重任。然还有心思不纯者,善伪装,喜献谗言,陛下千万明辨。陛下可成一代明君,臣相信这大越会在陛下手中繁荣昌盛。
此生也无别的憾事,若要当真说起,也大概只有这一件吧。
景伶吾爱,那年那晚那荒唐事,是皇叔僭越了。余生莫要太过恨我。
赵殊
赵殊生前从未对赵景伶说过直白的情话,最后的剖白,却是在这遗书里。叔侄二人,一个不善言辞,一个心有七窍,终是就此错过。
赵景伶愣愣地抬起头,望着再也醒不过来的赵殊。
你不是说爱我吗,你站起来亲口告诉我啊!你站起来啊……
“你站起来……”赵景伶颤抖着双唇哑声道。
苏仲安已经在后面站了很久了,原本已是麻木了。然而他听到这大越高高在上的天子的话,却忍不住走出来讽笑道:“王爷到底是被谁害得去世的,陛下心里清楚!如今又何苦在此惺惺作态!”
赵景伶怔了怔,有些茫然道:“你在说什么……”
“那——”
“仲安!”苏仲安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孟知舟打断了。仲安他这样顶撞陛下,是不要命了吗!孟知舟忙跪下诚恳道:“陛下,因为王爷的离世仲安他悲痛过度,有些意识昏沉。失礼之处,望陛下海涵。”
赵景伶没有看孟知舟,他望着苏仲安轻声道:“你把话说下去……”
“刀剑无眼,王爷却并非死于刀剑!”苏仲安激动道。
赵景伶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这人视他如仇敌,仿佛他便是害赵殊死去的元凶。他……那蛊。赵景伶的瞳孔怵然放大,透着说不出的惊恐……那蛊,竟还是发作了……
“皇叔他,知不知道……”赵景伶的声音宛如破旧风箱鼓出的风声,喑哑残败。
“王爷早已知道!”苏仲安愤恨道。
赵景伶低头望着手里赵殊的遗书,蓦地失声痛哭起来。他的皇叔,早就知道他要害他,却在临终前,仍叫自己不要恨他……恨他?他拿什么恨他……恨他至死都爱着自己吗……
赵景伶,你才应当下地狱啊。
第十五章
恍惚间,赵景伶想起当年赵殊送与他的生辰礼,被他掷入荷花池中。
御花园,荷花池畔。
“你们,都给朕下去找!找到那个木盒子……”赵景伶望着一池摇曳的荷花,神情凝滞。
一时间,侍卫太监们都纷纷跳入池中寻那东西。池水不深,只没到人胸口。只是要寻到池底的小物件,还需一头扎入水中才行。
“诶哟,这可怎么找啊……”一个小太监小声自言自语道,耳朵鼻子也全进了水,这可苦了他了。
片刻后,一个侍卫高声道:“启禀陛下,属下找到一个木盒子,不知是不是陛下寻的那物。”
“快拿来!”赵景伶急匆匆地走上前说道。
那侍卫还未来得及从池中爬上来,赵景伶便从对方手里将那木盒子夺了过来。
那盒子上满是泥泞,已看不清它原本的样子。赵景伶痴痴地望着它,用袖子一点一点将它擦净。盒子上的花纹渐渐露了出来,这就是那夜皇叔送他的那个啊……
赵景伶眼睛酸涩,有些胆怯又小心翼翼地将盒子缓缓打开。
那是一把长命锁,被浑浊的泥水覆盖着,掩去了一丝光辉。
赵景伶颤着手,将它拿起来,用指腹一点一点抹净上面的水与沙。锁的正中央,刻着“喜乐安康”四个字。
他曾对赵殊说过,七岁那年母亲留给他的长命锁被皇兄夺走丢弃了。那人啊,一直记着……
“皇叔……景伶知道错了……知道错了……”赵景伶将那长命锁紧紧地抓在手中,泪流满面。
或许还能“安康”,可“喜乐”,又有谁能给他呢。
摄政王赵殊的葬礼是在四月十八举行的,举国默哀。
只是很少有人知道,那宏大的摄政王陵,只是一个衣冠冢。赵殊的遗体,被藏在皇宫中的一个冰窖里。
寒玉床边,赵景伶披着狐裘坐在床沿上。床上躺的那人,不是赵殊又能是谁呢?
赵景伶伸出手,轻轻触了触赵殊冰凉的唇。
曾几何时,对方强势又温柔地吻过他的眉心、脸颊和双唇……他们在无数个夜晚欢好、入眠。那时他的皇叔会将他搂在怀里,暖着他在冬天冰凉的手……
如今双手冰凉的,变成了他的皇叔。可是为什么他怎么暖、怎么暖,都不能将对方的手暖热呢?
夜里睡觉,上半夜总是辗转难免的。下半夜恍恍惚惚入梦后,总能梦见他的皇叔拥他入怀的画面——骑马时、批奏折时、喝酒时……他不自觉地往对方怀里蹭。醒来后,却又发现是一场空。身边空无一人,即使是在春日里,刺骨的寒凉也不曾放过他。
“皇叔,这把长命锁,真漂亮……景伶一直乖乖地把它戴在身上。”赵景伶声音逐渐哽咽,“我听说……城南又有庙会了,皇叔你醒过来带景伶去吧。这次我一定、一定不任性,不乱跑了……我会一直、一直很乖的……”
眼泪砸到了寒玉床上,顷刻间便变成了冰珠。赵景伶慌乱地用袖子抹了抹泪,有些勉强地笑了笑,轻声道:“皇叔你是不是在与我耍脾气。是不是想听我说心悦你。那我可、我可要说了……景伶喜欢皇叔,心里只有皇叔一人……”
赵景伶望着赵殊良久,即使他心里早已知道,对方再也不会回答他任何一个字。他还是,万分难过。
入夜,乾宁宮。
赵景伶病了,咳嗽了好几日,苏公公给赵景伶送来雪梨汤。
“苏公公,你说皇叔什么时候从南境回来,已经去了好几个月了。”赵景伶卧在榻里恹恹道。
“皇上……”苏公公叹了一口气,不知该说些什么。
“皇叔那么骁勇,总能打了胜仗回来的吧……”赵景伶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声音飘忽地说着。
“皇上您清醒些……仗已经打完了,王爷,不在了啊……”苏公公悲哀又无奈地说道。
赵景伶偏过头望了望苏公公,盛着雪梨汤的碗从赵景伶手中滑了出去,碎了一地。“今天是什么日子……”赵景伶轻声道。
“四月廿九。”苏公公说着。
“廿九了……你下去吧。”赵景伶无力地摆了摆手,说道。
赵殊离开的第一个月,赵景伶不问朝事,精神恍惚。可再往后呢,他知道他还有无数的责任要担。皇叔将大越托付给他,他又怎能,再让他失望呢……
然而掌管一个偌大的国家,又岂是一件容易的事?
总有人不安分守己,虎视眈眈。近来漕运的事,又让他心力交瘁。若非他手里还有赤卫军,恐怕那些人,会更过分吧……宋副将将赤卫军的虎符交给了他,这也是赵殊的意思,四十万大军,任他差遣。赵景伶算不过来他这一辈子,赵殊给了他到底多少东西。只是不管有多少,他都再也还不清了……
那夜他又做了梦,却是梦到了与平日不同的场景。
梦里,他的皇叔穿着鲜红的喜服,骑在那匹名叫“疆瑜”的马儿身上。他剑眉星目,姿态雍容而沉稳,嘴角带着丝丝笑意。而他自己,则坐到他身后的花轿中,穿着同样的喜服。红盖头是没有的,自然是没有的……
迎亲的队伍最终在王府门前停下。皇叔他下了马,轻轻地扶着他从骄子里出来。他们分别牵着红绸的两端,往厅中走去,红绸的中间是一个大花球。
宾客大都是些他不认识的人,他认出了朱太傅。朱太傅朝着他笑了,十分慈祥的样子。走到里头,他才瞧见他的母亲,坐在正中央的位置上,母亲还是那般年轻动人。
该拜天天地了,他有些紧张地抓紧了红绸。
“一拜天地——”
他与皇叔一齐转过身,对着门外恭恭敬敬地鞠了躬。
“二拜高堂——”
母亲欣慰地看着他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夫妻对拜——”
他红着脸望着皇叔,心里有些小鹿乱撞。他们交拜,头与头快碰到一处。
“送入洞房——”
他被皇叔抱起来,一路走到洞房中。
他们坐在床沿上,喝着交杯酒。杯中的酒喝完了,皇叔轻轻将他揽到怀中,温声道:“这辈子,我会一直疼你、宠你,不会让你受一丝委屈。”
他眼眶有些酸,蓦地就开始掉眼泪了。
“怎么哭了?”皇叔心疼地为他擦去眼泪,吻了吻他的眉眼。
“高兴的……皇叔……”他分明眼睛还红着,却又笑了起来。
“是不是该改口了?”皇叔牵起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他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他们已经成亲了……
“夫君……”他望着皇叔,轻声唤着。
在梦中,他们走完了一生。
第十六章
梦醒时,赵景伶却发现自己并不是在乾宁宫的龙床上,而是在安炀殿,在赵殊的怀里。
“皇、皇叔……”赵景伶颤声唤道,他这是梦还没醒吗……
“南边起了战事,需得派人增援了。”赵殊低声道。
战事?赵景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梦到这些事,只是眼前发生的事又太过于真实,使他忍不住想要相信……
他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疼的……?南边起战事是去年冬天的事情了,他竟是,回到了一年前?震惊使赵景伶一下子浑身僵硬,下一刻,狂喜又令他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怎么了这是?”赵殊搂着怀里的人,有些担忧道。
赵景伶哽咽着说不出话,只用细瘦的手臂死死地抱住赵殊。是真的……眼前的皇叔再也不是他的幻觉不是梦,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这回到过去的机会,他再不能白白浪费了……
然而他一想到如今大战在即,曾经皇叔他上了战场,便再也没有回来过……每思及此,赵景伶都痛彻心扉。
“皇叔……你别去,你别去啊……”赵景伶声音带泣,听上去万分可怜。
赵殊心疼地不行,从方才开始他就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哭得根本停不下来。他将赵景伶打横抱起来,走到床边坐下,把赵景伶放在他腿上搂着。
“景伶叫我别去哪儿?”赵殊轻轻抚着赵景伶的背问道。
“别去打仗……别去……”赵景伶靠在赵殊怀里,惶惶不安道。
赵殊怔了怔,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景伶他要去战场,景伶是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