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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宣帝自比他所虑深重,入寺祈福比之福报,更重要是身前名,倒不妨让天下人看看当朝太子不靡不奢的一腔气节与高行微言的满身贤德。
平怀瑱垂眸应是,领旨谢恩,一颗一颗仔细将那黑白两色之玉子各收盒中,清空棋盘再与宏宣帝万分“讲道理”地重来一局,眉目间盈着泰然与惬意,瞧来心境明朗。
然他心中实则实非无愧。
因私心诚未全然道出,入寺祈福所为不止孝道、不止天下,更为伴那一人夜里话别,为不可相见的又一年岁月留下聊以慰藉的几抹虚影。
第五十六章
整一个多时辰如水淌过,棋盘上嬗变风云才定下天地格局,宏宣帝与太子各执一胜一负,堪堪落个平手。
宏宣帝去时面上有笑,于旭安殿内当着一干人等的面嘱了大太监两句,令王公公亲往养心殿跑上一趟,把平日里最得偏爱的麒麟暖玉棋子送到太子殿里来,连同那方红木镶银江山棋盘也一并赏赐。
隆恩浩荡使得殿里宫人纷纷喜上眉梢,平怀瑱送走圣驾,尽赏旭安殿上下,承着声声道贺回到棋旁顺眉收子。
身侧蒋常兀自静下心头雀跃,自作主张将周遭宫人都给遣去了殿外,罢了行进身旁等着太子与他说话。
不怪李清珏曾有言道,太子身边唯有蒋常最知心识意。平怀瑱此时确有话讲,转眸看了看他,手中动作慢慢停下,面容之上伪于人前的平和终也一分又一分地消退无踪,带着满目谨慎问:“明日出宫入寺,随驾之众哪些近得身、哪些近不得身,你可心中有数?”
“奴才有数,太子尽管安心。”
平怀瑱闻言颔首,微微勾了唇角,将手中捏了一阵的墨玉棋子往他身前递去,怡然道:“待会儿替上新得的麒麟暖玉棋,眼下这副便归你房中罢。”
蒋常一愣,暗想这旧棋价值几何,登时惊得睁大了眼,直等着平怀瑱一声疑音才忙不迭捧高双手接过,叩恩领赏。
若说麒麟暖玉棋是宏宣帝爱不释手的入贡极品,此旧棋则可称之为民间瑰宝,乃是太子几经探寻自缅甸得来之物。蒋常还记得当年年方十四的平怀瑱初得此棋时的如获至珍,日夜把玩,更拉着李清珏与他连日对弈,乐此不疲。
因而蒋常眼下的惊讶绝属情理之中,平怀瑱自也明白,平日里虽常给他打赏却从不曾赠过这般金贵之物,倒怪不得他手足无措起来。
不过来日方长。
宫里的路从来不好走,从前险,往后会更险。
蒋常跟了平怀瑱十余载,不知还将有多少个十余载,日子久了,虽是主仆也会生出些相依为命的东西来。
身外之物算不得什么,以之犒赏这一把忠心,才是物有所值。
“起来罢。”
平怀瑱不与他多言,想他当会懂得,重将心思落回翌日生辰一事上。
而皇城之内,各宫消息总慢不过半个日头。
蒋常打宫里行了两圈,各家宫人倘在道上瞧见他,无一不比从前更加恭敬,俯身盈笑地问声“蒋公公安”,即便是年岁资历甚长于他的老太监也不作例外。想来除却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王公公,蒋常身为太子跟前的近身红人早已犯不着看谁脸色,然而尽管如此,他仍在与人招呼时微微躬一躬身,盈着和气笑面待人。
待回到殿里,再将所见所闻一一告与太子知。
平怀瑱听罢他所言,光是揣测都能料到哪宫最是焦灼。
今宏宣帝下旨撤宴,不忘称誉太子德才兼具,乃诸子楷模。简简单单这么一句,便该令小六恨得最为牙痒才是,值此时候再给他知道了这一副麒麟暖玉棋的事,还难知会眼红成哪般模样么?
过去宏宣帝赐太子玉骨山河扇,平怀瑱自受赏以来日日将这寓意深邃的一柄巧扇悬在腰间,每见六皇子,总察觉那双眼犯馋似的紧紧凝在上头,恨不得盯出火来给他烧得一干二净,教他直觉好气又好笑,可恨又可怜。
原本入寺礼佛是为一己私欲,不料还可生此奇效,继招安夺人之后再不轻不重地急他一把,岂不是好个天道。
不过仍不可掉以轻心才是。
小六傻了些,刘尹却不傻,蒙他一时未必能蒙他一世。更何况刘尹为人心胸狭隘,欲压他就非得不遗余力地一压到底,否则若给了他半刻喘息余裕,怕都会被加倍奉还。
漫漫长道,平怀瑱是一步都再输不起了,也永远只可输曾输的那一步。
绝无二次……
春夜越发不显得寒了。
守廊宫人一宿望着檐边随风偶晃的镂花宫灯,渐日里也不觉得冷,忘了何时何人最先将怀里的暖炉收了起来,风袍叠进柜里,伴着舒展的团簇花枝偎着浓春,看宫里的大事小事,从未止戏,如此由冬往春,终至太子冠礼之期。
二十年间少有此等大事,如今太子及冠,举宫上下莫不充盈喜色,那喜色里更有万千谨慎的重重肃意敬意,尤属太监宫婢之流,愈发小心处事,生怕在这大日子里说错什么、做错什么,以至触了霉头招来横祸。
然太子于此日之间,倒觉分外淡然。
平怀瑱卯时未至便起了身,束发更衣,着纹龙朱袍,袍身苍龙较之天子之尊龙爪少一趾,威严逊两分,却是太子自立为储君以来初配龙形,将这以雪银明丝线绣足半载之久的一袭华裳穿戴加身。
琳琅玦佩逐次系于腰环两侧,青丝高束,暂未着冠,只一根脂玉嵌金簪端端固在其间。数名宫婢前前后后为太子打理得百密无疏,一丝散发、半寸皱痕也未有遗漏。
好一晌过去,平怀瑱抬眼往铜镜里望了一望,落罢一声“好”,才见婢女垂首福身,手捧红绒柔面铺底的空空托盘次第退出殿去。
桌角静静躺着一柄扇,蒋常双手执起上前询问:“太子,玉骨山河扇可还佩上?”
“不必,收进匣里,明日再佩。”平怀瑱端起茶盏润口,想着又道,“再将匣里那柄牛骨短刀取来,揣你身上,出了宫再给我。”
“嗻。”
蒋常照吩咐去忙,妥帖置好玉扇后,寻了片刻从第三层匣底寻出那几近遗忘之物。
短刀不过手掌一般长短,虽以牛骨制成,但削得锋利无比,堪比铜枪铁剑,可玲珑入袖以作防身之用。平怀瑱在这宫里用不上,但因喜爱而一直收在房中,如今早已蒙了薄薄一层灰。
蒋常掏出锦帕拭了又拭,重令鞘身泛出几抹润泽剔透的暖光来,仔细裹好了揣进衣襟里。
吉时将至,驾辇已至殿外恭候,平怀瑱搁下茶盏向外行去,旭安殿择宫人十余、侍卫二十余随行护道。
蒋常似有心安排,近身侧只侍卫一人,平怀瑱目不斜视,却在这人探手作扶时顿生一愣,不及反应已将那手紧了一紧。
晨光探过宫墙斜打拂面,李清珏未覆面具,仅以浅妆稍稍易了容貌,一眼看去不至察觉是谁,但若为有心人多加揣摩,尚还记得何家公子的必定各个都能猜出身份。
平怀瑱胸口骤跳,强将目光移走,不知使出多大力气才将手劲缓下,面不改色地登上驾辇。
自此一刻起,未有半刻安神。
李清珏如此大胆,蒋常又何尝不荒唐,竟敢加以隐瞒,擅助李清珏入宫近身。
原想待冠礼落成再出宫相会,不料早早便得以相聚,可半分不令他惊喜,倒是惊吓多些。平怀瑱如何舍得责怪李清珏,满腹怒气无处发泄,瞥向蒋常睨了半眼,直睨得这无辜宫人心头一抖一叹,只好垂了脑袋佯作不察。
此事确与蒋常无关,凭他一人本事也绝不能将李清珏给弄进旭安殿里,说来说去,还属太子太保赵珂阳功劳最大,倘再追根溯源,那不都是李清珏自己的意思么。
偏偏平怀瑱唯独不怪这位。
个中道理浅显,平怀瑱绝非不懂,只是李清珏所愿所想,要他如何才能说出半个“不”字。
李清珏不过欲亲眼目睹其玉冠束顶,受太子成人之仪。早在李清珏还是何瑾弈的时候,便长盼着属于平怀瑱的这第二十个年头,心间为之所期不外乎两日,一乃太子及冠,二乃新帝即位。
今日终了了第一愿。
幼龙初长成,天地盛辉凝,朝阳不炫其目,风云不动其身。
他终会等着第二愿。
驾辇渐至乾清殿下,百官齐至,肃穆列道两旁,垂袖敛首恭迎储君。
平怀瑱由蒋常躬身扶出,穿行众臣队列,目光灼灼地仰视着高殿之上气势滂沱的“乾清殿”三字,步履沉稳地向前迈去。
万千双眼睛,热切、艳羡、嫉恨、漠然,交相错杂,平怀瑱皆可视而不见,于众人间独承着李清珏如水双目拾阶登高。再回身望去时,相离已远,眉目唇鼻模糊不清,神情却依稀清晰刻骨,似平静里席卷万物,再不可囊括其他。
平怀瑱心绪渐宁,未再暗感焦灼,自翰林院大学士手中接过焚香敬天敬地,聆贺太子及冠祝文。
仪礼至午时方告一段,但不及用膳,文武百官又随同前往宗庙,待太子告祭先祖。
祭乐三作三止,宗鼓六舞,宏宣帝携太子入宗庙,其后皇戚依辈位而行,余庙堂外一片静谧无声。众臣顶着当头之阳默然相候,颇觉时辰漫长,却无一敢将不耐惫色显露分毫,双足酸麻地等待着。
许久之后,终见蒋常从门旁动身,向外数步抬嗓呼唱:“皇太子冠——”
庙下诸位顿齐叩首。
平怀瑱自内行出,龙纹玉冠映照红日,如净雪落朱,染着骨里沸沸不息之血。
李清珏随众人起身,抬头望去,风华刻在眸中。
第五十七章
皇城里一列车队驶出,穿承定门横街自北出京,向灵光寺徐徐行。
先前冠礼一毕,平怀瑱领李清珏回殿,阖上房门便心有余悸地将人往怀里拥了拥,良久无话,直到胸膛起伏缓归平静,才令李清珏换作一身宫人服,同他随意进些膳食饱腹。
到此刻出京,李清珏仍在马车之内紧伴身旁。
今晨天未亮时乔装入宫,日头下立了好几个时辰,李清珏难免疲累,随着颠簸马车阖上双眼养神,不多时觉周身一暖,是被身旁人给揽进了臂里。
平怀瑱迟来的半声轻叹近在耳边,闻来莫可奈何:“你怎的如此胆大。”
并非问话,李清珏却答了:“好容易为了今日赶回来,又怎能独于宫外等候。”
平怀瑱无言以对,想起一早出殿登辇时,原还未看清李清珏模样,只在瞬间认出了那只手,一眼之下诚可谓滋味难辨。
然他分毫未予怪责,怜惜还怕不及,直想着李清珏一日里站了多久、候了多久,又冒了几多风险,直想得那揽在肩头的手掌力道忽重忽缓,令李清珏实在无奈,蹙眉掀开眼帘。
下一刻,见一柄短刀现于眼中。
平怀瑱从袖里摸出方才蒋常予他之物,递到李清珏手里:“平素在外当有一两件东西傍身,此刀小巧易携,你且收着。”
李清珏合掌微一摩挲,鞘身尚余丝丝暖意,对这曾在幼年时候见过的东西亦还留有几分印象,隐约记得那时只因多瞧了两眼,平怀瑱就非要赠他。不过隔三差五大小宝贝着实收得手软,他愣是没肯收下。
如今倒不必再作推拒。
此牛骨短刀确宜防身,李清珏收进襟内,喉里应罢一声,重将双目合上,倚到平怀瑱肩头寐着。
就此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他当真在这摇晃途中睡过去片刻光景,醒来时车马已至灵光寺下。
高僧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