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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人执湿帕将长鞭悠然拭过,那帕上沾着盐水,愈到末端愈污上片片艳红。何瑾弈望他半晌,合眸前的半寸目光还凝着鄙夷轻蔑,彻底将之激怒。
皮鞭如铁,力道渐重,几乎要将他三魂七魄抽离,何瑾弈仿觉骸骨冰凉,而骨外皮肉如炙如灼,两相刺激直令他止不住战栗,偏却将闷哼声死死地压在喉咙里面。
“何小爷不肯说,便莫怪我这般伺候。您若有命活着,再来寻我解恨不迟。”
何瑾弈神思模糊之际尚还听得耳中嘲讽,不由咬牙轻笑。
有命无命又何妨,人心所戚,从来不当是寿数终了,而是万千个求不得。
他纵有求不得何家万全之苦,求不得与平怀瑱相守之苦,却也定要求得太子天命所归,手掌社稷,求得这一朝毒虫蛇蚁,尽遭倾覆。
更愿求得平怀瑱登基之日,终有明君照日月,再无冤罪落人间。
刑室里血腥味漫了个多时辰。
何瑾弈意识回笼,不知何时已回到牢房之中,身下铺着洁净床褥,竟有太医在旁诊治。昏迷前的满腔血气没了,鼻间隐隐散着清爽药香,周身伤痕皆被仔细敷了软膏。
那一时心中忽生希冀,他转眸去寻,原想能在身侧见到平怀瑱,可寻了半晌终究失望。
生时多见一面,已成奢求。
牢外正是夜阑更深。
何瑾弈仅是不知,他所望再见之人不过方从他身边离去。
平怀瑱来此一趟不可久留,除亲眼见他无性命之忧,更为同何炳荣相议两句,不日就要护他离开。
平怀瑱已不可多待,眼下何瑾弈于牢中不再平安,刑部有心加害,教他连一句滥用私刑都斥不得。
这锦心少年数次助他与六皇子相抗,要那几人如何不视他为眼中钉?尤是宜妃,怕是早在十年之前便已深种此恨。
罪未落,刑未决,平怀瑱恐在事终之前,何瑾弈先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可将他一人带出不难,这无底天牢经年关押了死囚无数,但寻一人予之恩赏,则可令之替了何瑾弈。难的是刑室再压他问审,两相面对,遭人识破。
为解此困,唯有逆反之罪及早尘埃落定。
何炳荣静坐其子身旁,手掌抚于额上,默声陪了整夜。
京外浅春始来,绽叶新花碎于铁蹄之下,香汁染马,策马人却无暇顾及暌违日久的北境春景,一路疾驰踏过城门,半分不将守城兵将放在眼里。
连日奔波终回故里,元将军赶至元府之外,睨了半目那围得不近人情的长枪寒胄,怒而驱马至皇城脚下,勒缰绳止步。
城墙下一纸皇令曝露十日已显陈旧,纸角经风一拂微微翻卷,挡不住其上字字如剑,要斩他忠魂,诛他赤心。
这十日间春风不止,把那逆反两字吹向西南,带回了缉令中人。
元将军半百之年倒不见老,数日骋马依旧浑身抖擞精神,一如临敌般狂肆笑了起来,若非话里苦涩,几难觉出心中不平。
身后是军卫数重,眨眼间已将他团团围住,刀兵相向,其外更有平头百姓难抵好奇,观者如堵,他尽作不顾,放声笑罢且对着皇城呼道:“我元某半世戎马,南征北战,战旗所经,敌军莫不恇慑。这一世开疆域,平战乱,忠吾皇,庇国土,坦坦荡荡,奈何蒙受不白之冤。想我元氏满门磊瑰光明,上至壮年男儿,下至妇孺老幼,尽可战死沙场,不可辱于门中!”
话落一时寂然,元将军翻身下马,腰间兵刃解落在地,惊出两声重响。
周遭人无不听得神容肃然,末了,那军卫中才有一人行出,不失敬意向他拱手:“元将军,多有得罪。”
他不予相应,与之入皇城。
朱红城门重重阖上,隔天蔽日。
元将军于皇城之外慷慨陈词,后再未置半言,尽管随人带去,端端坐到了牢里。
四周潮气扑鼻,耳中隐约可闻那终日不断的如鬼啼声,好似置身地狱,然他眉头半寸不皱,只在那人走前嘱道:“你与皇上复命,且替我一言。元某意求面圣。今我将死,亦当死得清白。”
话落抬眼,隔着两道牢门,竟瞥见了害他之人。
陈年旧事顷刻间掀在眼前,元将军怒从心起,正欲开口斥骂,却听何炳荣风凉笑了起来:“事到如今,元将军又何必执着面圣?当**若听我一劝,何至于今日委身牢中。”
此话万般古怪,他原本满心愤然,一愣之下反不知如何应答。
押他之人尚未行远,元将军不愿与之胡言乱语,只当何炳荣发了神经,心中暗啐一口,合眼向里不作理会。
污臭之地不时飘起药香,狱吏收了银钱,赶在宏宣帝闻讯而来前,将一碗温药送到何炳荣手中。
何瑾弈将醒未醒,直到父亲扶他起身才吃痛低哼,身上鞭痕依旧痛如蚁噬,便是挪动半寸都要惊出满额汗水。
何炳荣温言劝他,药碗送至唇畔:“来,将药趁热服了。”
话声入耳,仿佛回到无知幼年。
那时何瑾弈每每病了,父母总在旁慈蔼照顾,哄着他将药服下,好能快些康复……然而如今何须康复?将死之人不必照料得这般好,平怀瑱送来太医瞧他也不过是徒劳无功,多此一举。
然何瑾弈未将心中所想说出口来,依旧顺眉把那苦口汤药饮尽。
何炳荣眸里透着安心,重又扶他躺下,牢窗外夕色将尽,新夜即至,不想在这难见天日之地,日月更迭亦是如梭,家人相伴,终有尽时。
“为父曾教你为人之道,你可还记得?”
口中尚还泛着涩涩苦味,何瑾弈方一睡下便听何炳荣与他说话,当下低声应道:“记得,父亲多番教导孩儿,为人身正、行正、心正,则正气盈身,方为君子。”
何炳荣欣慰颔首,缓慢拍抚着他垂在身侧的手背,好一会儿过去,带笑嘱咐:“为父今再教你一句古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从今往后为人于世,当懂得驱祸避患,爱护己身,方不负生恩。”
何瑾弈不知缘何困意狂袭,恍恍然已要入眠,闻此一言霎时一滞,心中顿生无数惊慌。可睡意席卷,周身乏力,他竟连开口之话都失了声音,空余嘴唇启合两下。
“父……”
何炳荣探手覆住他强欲掀开之眼。
如有一片厚重幕布遮天挡地,何瑾弈再难相应,不觉陷入昏睡之中。
第三十六章
对间牢里蔑然传来一声冷哼,元将军此生最恨有八字,是为“乱臣贼子”,以及“道貌岸然”。
如今乱臣贼子落他身,道貌岸然在眼前,好一出谬戏。
若非深知那卷为祸之画将他害到何等境地,难说方才一幕父慈之景不会令他潸然动情。可惜事至当前,口口声声要亲子行正道之人,在他眼里已是表里不一,其心可鄙。
夜幕渐渐落下,晚霞余光敛尽,衬得幽森廊间悬壁之火亮堂不少。
何炳荣把方才那声冷哼给听进了耳中,手掌自何瑾弈面上挪开,见药性已生,何瑾弈瞧来确然昏迷不醒,仅是眉峰紧蹙不解,仍怀着满腹心事。
他探过拇指轻轻一揉,不曾抬头起来,却正应元将军那声道:“我儿命苦,原可有万千荣华享之不尽,熟料未及弱冠便要奔赴黄泉。怪只怪我这为人父的目光短浅,错看了旁人。”
话落厌弃地睨去半眼。
元将军被他睨得懵之又懵,足愣了好半晌才确信这话是说与他听,话里错看之人亦是指他无疑,顿觉火冒三丈。
他本是粗野脾性,为人臣数十载好容易磨出点儿朝中礼数,但平素远驻边关,营里皆是豪放男儿,端着有话直言的性子,当下难忍斥了回去:“你错看了我,我却未错看你!好你个何炳荣,二十年前我果未将你冤枉,看你一身不俗之气,还道与旁人不同,不想原来也与那一众谗臣无异,竟妄图以一卷破画巴结我!”
“我巴结你,你不应便罢,”何炳荣起身离了何瑾弈,踱近门旁,万般不平地反怪于他,“二十年前你已严词相拒,何故今再揭开旧事,将我状告于圣上?”
元将军满头雾水,二十年前,哪曾有过什么严词相拒?
“胡言乱语,本将不同你理论!”
眼见他不肯说了,何炳荣却骤然发起怒来,冲他抬了嗓:“当年你说不与我同流合污,却留着那画独作欣赏,如今遭人诟病,将我也拖下水来!若非你说,又有何人会知我何府之中竟留有这样一卷旧画!好……好……我何某命不久矣,合该拉你陪葬!”
元将军只当他失心疯了。
牢廊另一头遥遥地传来足音,虽不知是何人到来,但不论为谁,都断不该瞧见他二人争吵之象,若是关在同一处,元将军只恨不得赶紧捂了他的嘴。
偏偏事不如人愿,何炳荣仿若换了一人,分毫不见朝臣口中那温润儒雅之貌,隔栅将他好一阵嘲讽:“我身为当朝尚书令,享尽一世富贵,即便死,也是锦衣玉食上黄泉,不似你风餐露宿,在那草莽之地苦了半生,你可好生记着你忠君的下场!”
足音顿住,廊壁晦涩炬光之下,宏宣帝面色铁青地望来,眸里盛怒忽明忽暗。
一时牢中万籁俱寂,仿佛连同道道诉冤啼哭亦止了声,何炳荣作惊跪下,垂首后浮出些无人得见的释然浅笑来。
元将军诧异滞了许久,隐约间好似懂了何炳荣用意,又不甚明晰,好一晌才缓缓抱拳落礼,以武将之姿向宏宣帝弯下单膝。
周身软铠摩挲轻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少顷,牢窗之外晴空炸起一声重雷,闪电划破九重天。
春雨飘落,一滴一滴,直至连片倾洒,洗净了京城。
昔日盛宠盈身的何家,一夜之间落定刑责,判了满门抄斩。而那本该与之同罪的元家,不知缘何全身而退,仍旧身负护国功臣之名,眨眼间就连府门之外的侍卫也撤得一干二净。
京人啧啧称奇间,有人悄言相传,道何家那位谋逆犯上的尚书令大人,赶在夜里就在牢里没了,眼下待斩的不过一众无辜眷属,实在可怜。
皇城里畏于言传之话,一出城门如风狂散。
何炳荣身死牢中,世间晓其因者屈指可数,其中一个便属元将。
元将军恍恍然仍在梦中,此一世杀敌万千,无数性命终于他手,却唯独何炳荣之死可令他触目惊心。
那时宏宣帝亲审他二人,牢锁方解,何炳荣便如虎扑去,似要与之玉石俱焚。纠缠之间何炳荣身子往牢门撞去,元将军护驾心切,不及多想,隔着一重冷栅探臂向外,自身侧用力箍住他的脖颈。
何炳荣松了宏宣帝,伸手死攥颈上胳膊,掌上力气却并非向外推阻,而在暗中死死收紧,颇具一副自残之势。
元将军觉出异样,分外惊诧之下当即收敛力道,而就在那时听得耳里进了气音微弱的四字。他一时分神,但见何炳荣将他手掌扶于脑侧,偏头往栅上狠狠一撞,其上铁痕粗糙,阳穴脆弱,霎时血流如注。
旁人看来,是他一手将之性命了结。
他人只道元将军护驾有功,忠心可鉴,却不知是那一介羸弱文臣何炳荣,拿命换得他元氏满门万无一失。
皇恩浩荡,予之清白,犒赏千金。
元将军俯首谢恩时,眼前闪过二十年前之景。
那时西南边境月如钩,何炳荣踏夜而来,塞外西风吹得漫身尘土,且落落拍了官袍,不显疲态,笑与诸将道贺,连夜奔波不过是为将皇恩早些送到。
再一景闪过,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