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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冯慎又道,“对了班头,待会进了农家后,你我就以兄弟相称吧。班头较我年长,我尊班头为鲁大哥!”
“老早就想改口了,嘿嘿嘿。”鲁班头大嘴一咧,“走,冯老弟,哥哥我给你敲门去!”
说罢,鲁班头翻身下马,找了家农户刚要敲,却发觉那大门仅是半掩。轻轻一推,便应手而开。
“还真是没人?”鲁班头愣了愣,朝冯慎回望了一眼。
冯慎也从马上下来,“进去看看。”
鲁班头正要点头,院里突然传出一声急切的呼喊:“可是我儿回来了!?是你吗满仓!?”
二人抬眼一瞧,见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那婆婆手里拄根拐棍儿,冲着门口急颠颠地奔来。
见她步子颤颤巍巍,鲁班头赶忙迎上前扶住。“大娘你这啥眼神啊?自个儿子还能认错了?”
老婆婆仰起脸来,将二人费劲儿地辨认了半天,这才长叹一声,满腔失落。“唉……确不是我家满仓……你们两个是什么人呢?”
“老人家,”冯慎接言道,“我们是过路的,途经此处,想讨口水喝。”
“哦……那边缸里还有些水,你们自己舀着喝吧。”老婆婆怔怔地说完,又慢慢折回到屋檐下坐着出神。
鲁班头取瓢舀了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又递与冯慎。冯慎趁着饮水工夫,偷眼将那老婆婆打量。那婆婆眼纹如壑,双目干瘪。左边眸子已是浑浊不堪,仅余右目还稍微有些光亮。
冯慎假意咳嗽两声,开口道:“老人家,你们这村子有点静啊。”
“能不静吗?”老婆婆擦了擦眼,又是一声叹息,“人都没了……”
“没了!?”鲁班头大惊道,“该不是全死了吧?”
“倒也不是”,老婆婆道,“前些天村里出了大事。也不知惹了哪路瘟神,几个后生从田里回来,突然就口吐白沫、昏迷不醒,抬到炕上只熬了半宿,人就已经硬了……丧事还没来得及办,又有几个倒下了。才两天工夫,村里就接连死了十来号人哪……”
冯慎与鲁班头对视一眼,没有作声。
老婆婆接着道:“村里人一看这样,就觉得是遭了瘟。那瘟疫能传染,哪个不害怕?那些没染上的,投亲的投亲、靠友的靠友,都逃出村躲瘟去了。剩下走不了的,就在村头胡乱搭了些草棚子,将那些染病的与村子隔开……”
冯慎插言道:“老人家,我可是听说前两天来了些僧人,已将染病的村民治好了。”
“是有这事,”老婆婆点了点头,“那伙和尚说村里不是闹瘟,而是摊上了大劫……开始大伙也不信,可谁知道他们真就给治好了。”
“那治好的村民呢?”鲁班头问道,“好像也没瞧见啊!”
“唉,”老婆婆叹道,“都上丫髻山了……”
“上山?”鲁班头浓眉一拧,“身子还没好利索,上山做什么?”
“还愿啊,”老婆婆无奈地摇了摇头,“那些和尚前脚治好人,转天便又到了村里。说什么这回历劫,是佛祖略施惩戒,全村人都得去庙里还愿。要是不去,就会招来更大的劫数。乡亲们没法儿,只得跟着去了。”
“那这愿还得也久了点吧?”鲁班头算了算日子,道,“这都快两天了,怎么还没回来?”
老婆婆垂下头,嗫嚅道:“他们……怕是回不来了……”
冯慎与鲁班头俱是一怔。“回不来了!?”
“是啊,”老婆婆眼角一垂,掉下几滴浊泪。“他们八成要跟我儿一样,一去不回了……唉……不说了……跟你们这些过路的也说不着啊……”
冯慎听出话里有隐情,忙说道:“还请老人家如实相告。”
“对!”鲁班头胸膛一挺,“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在平谷这地界上,我老鲁说话还是管些用的……”
“鲁大哥!”怕鲁班头言多有失,冯慎赶紧使了个眼色。
鲁班头会意,忙闭了嘴,可老婆婆却起了疑心。“这位爷……难道是当官的?”
“老人家,”冯慎忙道,“我这大哥非官非宦,只是爱夸口罢了。不过我二人确与官面上有些交际,说不定有可以效劳的地方。”
老婆婆浑身一震,老泪纵横。“两位爷若真能帮我找回儿子,老婆子甘愿做牛做马。”
“哎呀,”鲁班头不耐道,“到底怎么回事,大娘你倒是快说哪!”
冯慎摆摆手,将老婆婆扶定。“老人家先莫悲戚,请翔实道来。”
“好,我说给你们听……”老婆婆抹了把泪,慢慢说道,“几个月前,丫髻山上来了伙和尚,在西峰顶占了个荒寺,说是要筑庙修禅。”
冯慎问道:“可是那摩崖寺里的僧侣?”
老婆婆脸色忽然一沉,咬牙恨道:“不是他们还能是谁?”
鲁班头看了冯慎一眼,不解道:“大娘,你这口气不对劲儿啊,那伙和尚怎么了?”
“怎么了?哼!”老婆婆忿道,“两位爷有所不知,我们这里的乡亲,历来信的是道门、拜的是碧霞元君。那伙和尚上山后,打着弘扬佛法的旗号,四处打砸道观,逼的附近道士都逃了个光……”
冯慎不由得来气,“这帮恶僧凶妄嗔暴,哪还有半点儿出家人的样子?”
“是他娘的不像话!”鲁班头亦不平道,“信道信佛全凭自愿,哪有硬逼着人烧香的?”
“可说是啊,”老婆婆又道,“他们将道士赶跑后,便将丫髻山给封了,别说是打猎,就连砍柴拾草都不许。又过了一阵,有几个和尚进了村来,说是要选一批壮劳力,帮着他们翻修佛堂。”
鲁班头气极反笑,“他们脸皮还挺厚!”
“唉,”老婆婆叹道,“开始的时候,乡亲们是不愿意去。可那些和尚许出重诺后,便有好些个后生动了心思。我家满仓贪图工钱多,也要跟着上山。我苦劝不住,只得随他们去了。”
冯慎问道:“他们这一去,便再没有回来?”
“是啊,”老婆婆抽泣道,“那伙和尚带走他们时,说庙里管吃管住,什么时候翻修完了,就什么时候让他们回村。可谁知过了两个月,都没接着满仓他们的音信。那么长的时间,就是重盖间寺院也该盖完了啊。村里人感觉出不对,便派人去摩崖寺问,可寺里的和尚却说满仓他们完工后,受到佛祖感化,全都剃度出家,早已下山云游去了。”
“这一听就是瞎话!”鲁班头气道,“大娘你们没信吧?”
“当然不信啊,”老婆婆道,“乡亲们疑心寺里把人扣住了,便去县衙里告了状。结果太爷派兵来寺里、山上搜了个遍,也没找着满仓他们。最后官差也恼了,说乡亲们报假案,要是再犯,就拿我们下监。等官差走后,乡亲们不死心,还想进寺找一遍。可那伙和尚登时就翻了脸,一个个舞棍操棒的,将我们统统打下了山去。”
冯慎强压着心头怒火,“之后又如何?”
老婆婆伤楚道:“我们这种平头百姓,还能如何啊?几个后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再也没露过面了。从那之后,我便老梦到满仓浑身是血地站在我面前,吓醒了我就难受的直哭……一双好眼,就这样生生哭成了半瞎……”
“大娘,”鲁班头宽慰道,“你也甭难受,没准儿你那儿子真去云游四方了。等他回来,你们娘俩就能团聚了!”
“要是那样就好了,”老婆婆双手捂面,呜咽道,“可我家满仓打小就是个孝顺孩子,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会连招呼都不打,撇下我不声不响地走了……”
冯慎心中一颤,“老人家,所以你才说那第二批上山的乡亲回不来了?”
“是啊,”老婆婆道,“他们走了快两天了,估计也是凶多吉少。”
“我就不懂了,”鲁班头奇道,“村里人明知那寺有问题,为啥还要跟着上山呢?”
“不去又能怎么办呢?”老婆婆道,“乡亲们都吓破了胆,害怕佛爷再度降下劫数啊。”
“也是,”回想起初来此处的情形,鲁班头不禁道,“那伙和尚是他娘的邪性!哎大娘,你咋没跟去呢?”
老婆婆苦涩地说道:“我一个土埋了半截的婆子,还怕什么劫数啊?那伙和尚见我又老又瞎,也便没强求,将我扔在村子里,自生自灭了。”
望着憔似枯槁、满鬓残霜的老婆婆,冯慎恻隐陡生。“老人家年事已高,孤居独守并非长久之计啊。”
“是啊大娘,”鲁班头也道,“你还有别的亲眷没?要有的话说个地名儿,我跟冯老弟送你过去……”
“不了,”老婆婆倔强地摇了摇头,“我哪都不去,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这儿。”
鲁班头道:“这是何苦来?”
“好让两位爷知道,”老婆婆涕泗潸然,“其实老婆子一直没死心,总觉着我儿早晚能回来……我要是走了,满仓回家找不着娘啊!”
听得老婆婆这番念子衷肠,二人皆是百感交集。
“大娘你甭说了,”鲁班头清了清嗓,偷拭了下微红的眼眶。“你放心,这事我管定了。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你儿没了,老子刨山掘岭也要寻回他的尸骨来!”
乍闻“尸骨”二字,老婆婆猛打个寒战,不免又落出大把的浊泪。
见鲁班头拙嘴夯舌地越劝越糟,冯慎忙接过话头:“老人家且宽心,我大哥之意是想帮您寻儿。”
“对对对,”鲁班头赶紧道,“这才是我的本意嘛!”
“这些……老婆子都晓得,”老婆婆道,“可那丫髻山凶险,你们又急着赶路……老婆子何德何能,敢让二位爷为我蹚这浑水啊……”
“老人家言重,”冯慎道,“实不相瞒,我们此行,便是想去那丫髻山上一探。”
“没错,捎带脚儿的事!”鲁班头道,“老子倒要瞧瞧,那帮妖和尚究竟修的什么野狐禅!”
“造化啊!”老婆婆颤声道,“能遇上你们这般急公好义的爷台,真是老婆子的造化啊……”
“客套话留着以后再说吧”,鲁班头大手一挥,“大娘,这村里哪儿能淘换着豆麸饼?我们的马奔波了半天,临行前得先喂饱它们!”
“我想想啊……”老婆婆稍顿了顿,道,“嗐,也甭找什么豆麸饼了,你们把马牵到地里就成啊。”
“牵地里去?”鲁班头一怔,“那它们不得糟蹋庄稼啊?”
“什么糟蹋不糟蹋?”老婆婆叹道,“庄稼没人收,过几天被霜一打,早晚要烂在地里。只管牵去吧,地里有高粱、苞米,大牲口都愿意吃。”
“这倒也是,”鲁班头点点头,“老黄它们有口福了。”
说着,鲁班头从怀里掏出把碎银,在手上掂了掂,皱起了眉头。“这他娘少了点……啧,冯老弟,你身上银子还富裕吗?先借我些。”
“不提这个‘借’字!”冯慎心照,忙取了些银两出来。
鲁班头接来,一股脑儿地送到老婆婆面前。“大娘,这个你拿着!”
“使不得,”老婆婆连连摆手,“眼下庄稼跟野草没啥两样,值不得几个钱……”
“老人家误会了,”冯慎笑道,“这银子非是料钱,而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村民们都不在,您且用这银钱傍身。”
“那更不用了,”老婆婆道,“村子都空了,有钱也没地儿花啊。让两位爷台费心了,其实老婆子暂时还饿不着。乡亲们上山前,送来好几袋澄面,足够吃用很久了。”
冯鲁二人又坚持一阵,奈何老婆婆执意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