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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怎么说,你那条命都是断送在我手……奴才对你不起啊……唉,奴才这条贱命,若换别人来讨,那是决计不依。可是娘娘来要,奴才却没话可说!娘娘,你这便动手吧!能死在娘娘手上,奴才无怨无憾!”
说罢,崔玉贵缓缓闭上二目,只待珍妃的鬼魂过来复仇索命。
可等了半天,殿上仍然无甚异样。崔玉贵心下好奇,睁眼一瞧,庙门口却黑漆漆的,鬼影、烛光皆不知到了何处。
一时间,崔玉贵恍然如梦,可面颊上火辣辣的痛楚却不是假的。崔玉贵怔了半晌,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追到庙门外,见门槛上果真落着些井苔青藻,心下悔恨无及。“娘娘,你枉死之后,尸首还在颐和轩那口井里泡了近一年……唉!真是受屈了啊!娘娘你出来吧,拿了奴才这条贱命去,多少也能消消你心里头的那口怨气啊!”
情至深处,崔玉贵悲疚交加,忏愧得浊泪横流。正当这时,不远处亮光一闪,那支消失的白烛又重新燃了起来。
崔玉贵一心求死,复见那烛光,胸中反而说不出的畅快。他赶紧将脸上的雨泪一抹,冲那光亮所在直奔而去。
等到了那里,那烛光却早已飘至十丈之外,崔玉贵瞧了瞧远方那如豆般的烛点,又蹲下身来朝泥地上端详。
只见周遭泥地上坑坑洼洼,积汇了不少水渍,枯叶衰草散落倒伏,被大雨冲得唰唰有声。可奇的是,如此泥泞的路面上,除去崔玉贵自己的脚印,居然别无他迹。
若非鬼魂,岂能踏泥无痕?想到这里,崔玉贵更为确凿,坚信是珍妃回来索命,于是大叫声“娘娘”,又向烛光萤亮处追赶。
崔玉贵往昔能得到慈禧的赏识,一则是因忠厚憨直,然更重要的,是由于他武功过人,一套八卦游龙掌施展出来,就连不少内廷侍卫都要自愧不如。由他贴随护卫,于凶险之时可保宫禁周全,是以他未至而立之年,便已大受慈禧青睐。
大凡习武之人,脚力自不会差,像崔这般高手,更是奔行如风。可眼下,无论崔玉贵如何提气追逐,那烛光始终是在数丈开外,崔越快它飘得越疾,崔放慢它亦渐缓。
间或空中电光频闪,那烛旁的鬼影也便时隐时现。远远望去,只见衣介的下摆鼓荡,瞧不见幽魂双足,可裳底去地尚一尺有余,显然是在凌空飞腾。
开始时,崔玉贵生怕跟丢了,只是发足狂奔。但他毕竟上了年纪,追出一段后,渐渐地有些长力不济。然见珍妃鬼魂随他的步伐忽快忽慢,心中一转,豁然明了。这情形,不正似要将自己引往别处吗?
虑及此节,崔玉贵也不暇多想,冲前方张口便道:“娘娘请再慢些……奴才虽练过几天把式,可终归是肉体凡胎,只怕跟你不上哪……”
话音远远飘去,珍妃的鬼魂果真就舒徐前行起来。甫一放缓,原本明灭的烛火便燃得更炽,仍距崔玉贵不远不近。
烛影摇曳,珠衣蹁跹。崔玉贵稍作歇息,又在那烛光的指引下紧跟慢随。
风潇雨晦,天地间一片混沌,眼瞅着那烛光垂垂偏离了大道,崔玉贵却不知为何,心下愈加觉得安宁。
前途所经之地,无一不是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荒野,崔玉贵浑浑噩噩地埋头随行,丝毫不念自己要身向何处。
不知行了多久,崔玉贵忽觉足底磕绊,低头定神一看,才发现脚下芦根密布、水蕨杂生,已然来在一洼大苇塘边。
岸上芦花将谢未谢,挂在枯杆上絮絮瑟瑟,有如无数道破败的招魂幡。苇荡之后,成片的坟包密密麻麻,一块块墓碑遍树其间,黑压压的无半分活气。
昏风摧刮、冷雨肆虐,激荡在阴森的坟场中,好似有亡灵在凄楚地呜咽。饶是崔玉贵决意赴死,此刻也不由得胸中惴惴,一颗心突突悸栗,险些要从腔内跳将出来。
那白烛未熄,照旧在坟包中慢慢飘行,崔玉贵深吸一口气,唯有硬着头皮在其后跟随。
茔地间高低不平,又加上水积地滑,崔玉贵刚踽踽行了几步,脚底便打了个踉跄。他眼疾手快,赶忙扶住了身旁一块墓碑,这才不至于跌倒。
可就这么一扶,碑上所镌字迹也尽入眼帘。崔玉贵“咦”了一声,又去查看附近碑铭,竟发觉周遭墓碑无论大小、新旧,皆是刻着已故太监的宫号。
崔玉贵仅是一愣,顿时反应过来:这葬满了宫内太监的坟场,除去恩济庄内监茔,怕是再无别处。
对这恩济庄的内监茔,崔玉贵之前从未亲至,可宫中故老相传,因而崔玉贵也听说过此处所在。这片御敕的坟场,初建于雍正年间,在乾隆、嘉庆两朝,非宦中达显者不能轻易入葬。然自道光始,外事频变,国力艰屯,此地便渐失于祭扫修缮。到光绪时,撇开偶尔有个把无势的童监、陈人葬入,实与荒弃无异。
“是了,桥归桥,路归路……嘿,我一个老公,原也该死在这太监坟中……”崔玉贵心中五味杂陈,在碑身上摸挲几下,又朝那烛光叫道,“能死在这里,也算是有了阴宅圹穴。娘娘,你费心了,奴才实在是感愧无地啊!”
崔玉贵刚说完,那白烛便疾打了几个旋儿,消失在不远处。光亮一匿,四遭皆黑,崔玉贵大略估约下方位,朝烛光隐没处蹒跚走去。
又绕过几座坟头,一小块洼地露了出来。洼地中央,堆着个孤零零的小冢,冢边无树无表,只插着一段斫去树皮的圆木。
见这小冢造得与其他墓茔格格不入,崔玉贵也顾不上搜寻烛光,鬼使神差地闯至冢前。
那圆木上一面削平,用刀刻着几个歪歪斜斜的字迹。崔玉贵只瞧了一眼,当即双膝跪倒,伏冢大恸。
原来木上刻有“他塔喇氏埋香之所”八个大字,而那“他塔喇氏”,正是珍妃的娘家旗姓。并且,前番那烛火熄于此,那鬼影亦泯于此,这冢中所葬若非珍妃,又岂会是旁人?
只是这冢又矮又小,较之寻常坟墓尚且不如,相形之下,附近的太监茔穴都比它气派得多。知道内情的,晓得里面葬着位皇妃;不知道的,必会以为是个村野匹夫倒毙,被草草地浅埋于此。
崔玉贵捶胸顿足,只哭得呼天抢地。“娘娘啊……你是万金之躯,怎还被葬在了这等腌臜之地?你没能得个善终……身后事还遭如此糊弄……这般罪过,奴才我百死莫赎啊!对了娘娘,奴才刚得了一大笔银子,奴才什么也不管了,先拿这钱给你另选块风水宝地,重新将你风光大殡!这种破地方,哪里配作娘娘的陵寝?多待上一刻,都是对娘娘的亵渎!对!奴才先拆了那劳什子木头再说!”
说完,崔玉贵爬起来,发疯似的去撼冢前那段圆木。才晃了两下,手上便觉一麻,一颗珍珠击在了腕间,骨碌骨碌滚落在脚边。
夜黑雨急,崔玉贵也没看清那珍珠是从何处击来,他略微怔了怔,向冢叫道:“娘娘明鉴!奴才此举,全是为娘娘着想啊……”
言讫,崔玉贵又要去拔那圆木,双臂还没搂实,臂弯上复挨了两颗珍珠。说来也怪,那珍珠原不算什么沉重之物,可这双击之力,竟不亚于钢丸铅弹。
崔玉贵胳膊上吃疼,只得松了手。“娘娘,你为什么总拦着奴才?这圆木实在是寒酸得紧……它……”
说到这儿,崔玉贵眉头一跳,后半截话生生憋在了肚里。此刻他始发现,方才经自己一番摇撼,那木土相接处已有些松动,圆木下方有半个小字露了出来,余下的尚埋在地里。
见圆木上还刻着字,崔玉贵俯身就挖,此时珍珠不再打来,故而崔玉贵也没受什么阻碍,便将木旁松土挖下了几寸深浅。
待用地下积水洗去木上残泥,崔玉贵不由得二目睖睁。“英泰恭立?英泰……英泰……为娘娘修冢之人,竟会是他?”
乍见“英泰”二字,崔玉贵脑中顿时浮现出一个人来——总管大太监李连英。
李连英弟兄五个,按宗谱泰字辈定名,从长至末,依次为国、英、宝、升、世。老二英泰八岁净身,九岁上易名“进喜”入宫,先于奏事处和景仁宫等地当差,后调入长春宫,由慈禧赐名“连英”。
对于李连英的本名,宫内旁人自是不知,可偏偏就瞒不过崔玉贵。原来,崔、李二宦皆是河间人,所属的两个村子仅隔了一条子牙河。并且李的叔伯姑母,嫁给了崔的堂兄弟,真要论道起来,李得管崔叫表叔。当年李家那点儿事儿,崔玉贵差不多都知道,漫说是本来名姓,就连李幼时那个“机灵”的乳名,崔都是门清儿。只不过李得宠后,将“机灵”二字一颠倒,再取个谐音唤作“灵杰”,当成自己的表字台甫。
有了这层因果,所以崔玉贵一瞧木上留字,便晓得是李连英所为。只是崔有些不明白,李办事向来是八面玲珑,他将珍妃草率地葬在太监茔中还则罢了,可为何对其身份不彰不表,只立了一截仅刻姓氏的陈枝旧木?
还有那木下留记,也颇为蹊跷。按说碑铭的署款都应放在明面上,可李连英却有意埋入地下,若不是崔玉贵晃动了圆木,谁会知道那木上还另刻有字?
“他如此遮掩,莫非是怕得罪什么人?”崔玉贵略加琢磨,终于明白了李连英的良苦用心。
珍妃是因获咎慈禧而死,要是将其张扬大葬,势必会引得慈禧不快,因此李连英不敢显山露水,唯有把遗骸草殓粗埋。有此陋冢做墓,总强过暴尸露骨。
李连英心里有数:光绪帝毕竟年轻,一旦日后得势,必会将后党一派尽数清算。他之所以甘冒风险于圆木上留名存迹,是图万一真到了那地步,光绪念及他为珍妃殓骨的面上,也不至于为难自己。只不过李连英生性圆滑,为保万全,这才落了个鲜为人知的本名。
想通了此节,崔玉贵对李连英刮目相看。“怪不得他能一直压着我,嘿,老崔我那点儿能耐,确实是远不如他啊!”
崔玉贵说完,把之前挖出的泥土,又回填在木下坑中。待将“英泰恭立”四字遮住后,崔玉贵才站起身来,在衣襟上抹净了手。
弄完了这些,崔玉贵一抬头,见冢后不远处多了个白影。不必说,那正是珍妃再度显灵。
雨雾重阻,珍妃鬼魂瞧上去一如昏惚,只是她手中寒光四射,分明是握着一把夺命的利刃。
崔玉贵苦笑一声,道:“是了,娘娘特意至此,是为了拿奴才的脑袋在坟前血祭吧?嘿,方才奴才那一番闹腾,反倒是多管闲事了。娘娘放心吧,奴才既然跟到了这里,也就没打算要活着离开,不过这些年来,那一桩桩的旧事,一直压在奴才心上,临死之前,就让奴才说个痛快吧!”
珍妃的鬼魂提刀不动,崔玉贵等了一阵,又道:“娘娘不作声,奴才就当是娘娘应了……娘娘啊,奴才生性好胜、爱逞能露脸,这些宫里头的老人都知道。可奴才是阳面上的人,绝不使阴损坏。你出事后,宫里头都传,当年把你推到井里,是奴才向老太后支的招。嘿,我崔玉贵多大本事,能使唤动老太后?没错,奴才是国丈桂公爷的义子,皇后也算奴才的干姊妹,皇后又是老太后的嫡亲侄女……唉,正因为这样,大伙才疑心是奴才捣的鬼。可娘娘你想,那会儿奴才单凭走老太后的路子,便能大红大紫,犯不着再去招惹你和皇上,弄个两头不讨好哪。原来,宫里风言风语,说奴才是靠钻了桂公爷裤裆,才爬到二总管那个位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