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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障笼罩着大裕城池,而今巡捕营边的树上有露滴下,林疏结露,黄叶凄序。
方故炀一坐下来,横着给了常烬一拳打向臂膀,难得调笑道:「尽爷在伤感什么?」
「没……我就在想,这样对不对。」
就着难得的认真语气,常尽仰脖看着如墨天穹,眯了眯布满殷红血丝的双眼。
「虽说感情自由,但是我为你俩的担心,你们也懂。毕竟……」
常尽那口气,说得方故炀头疼,怎么这人一提起别人的事情就操不完的心,碰上自个儿的就一拖再拖?
「一生就这么长。」
抬眼去看头顶树影萧疏,叶落纷零,方故炀淡淡道:「我拥有最尊贵的身份,全天下最大的府邸,有取之不尽的钱财,骁勇善战的军队,为何不能拥有最爱的人?」
常尽听他如此说,心中钝痛:「万事不能全。」
语毕,两人见眼前冷月如钩,沉默半晌,都不言语。
「我的两个发小,玩儿着玩儿着……我不是觉着别扭,是觉着,早散早好,你们陷得太深。你自己是什么身份,你清楚得很。」
方故炀皱眉,勾着常尽的肩膀,也说不出别的话,笑了笑:「好兄弟。」
常烬抿着下唇,顿了一会儿,眸中闪着光:「倒是哪天等我把扶笑扛回家了,再扯你俩的事儿。」
「你小子还跟我得瑟起来了。」
一提到那仨姑娘嫁人成亲的事情,方故炀就觉着别扭,也顾不得新郎是谁,就先把所有选项全部摒弃,觉得谁都配不上。
方故炀踢他一脚:「你当真要娶扶笑?」
常尽一提他跟扶笑的事儿就得瑟,连连点头:「门当户对,同朝为官,又是青梅竹马,等我上门提亲,你父皇再下道旨,她敢不嫁?」
听他这般自信,方故炀一下脸上没绷住,沉声道:「你怕是皮痒了,敢对扶笑逼婚,你是多久没挨你妹打过了。」
常烬急了眼:「我认真的!」
方故炀冷哼一声:「那你让她心甘情愿嫁。」
常尽抿嘴,满目喜色。毕竟他和扶笑其实早已私定终身,这么多年下来,处处照料,打情骂俏,种种情状都互相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间。
他十分自信:「不出一月。」
方故炀脸一板,声音特刻薄:「我不帮你。」
常尽哀嚎:「为什么啊……」
周遭空气似乎是突地停滞下来,夜风袭卷,凉意渐次铺开,一股来自远方的湿冷味儿萦绕于鼻尖。
「就算今后扶笑是你常尽的女人,也是我方故炀,卫惊鸿和淮宵的女孩儿。」
直至许多年以后,回想起那晚,常尽仍然是记忆犹新。
那晚他们坐在小小的巡捕营后院,一个二品上军大将军,一个当朝太子,一番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聊天下群雄逐鹿,聊西北战事风云,也聊儿女情长。
到最后两人都快犯困了,常尽打了个酒嗝,蓦然抬眼,低声问了句:「故炀,对这大裕的山河疆域,你有何打算?」
方故炀抬起手臂,搭上常尽的肩,把他搂得近些:「扩张。」
常尽笑问:「扩张到何处?」
约摸是喝醉了酒,方故炀醉意有些上头,盯紧了常尽道:「北至荒漠,南至大洋,西及沙丘,东达海岛。」
常尽闻言,朗声大笑一阵,随后伸手也回搭方故炀的肩。
「故炀,我们今日在此,面朝大裕,背枕山河……我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倘若时光能匆匆回流,倘若那夜能重来,他不介意再为他们自己斟上两杯满满的琼浆玉液。
今夜,不醉不归。
就算那日两人聊到一半,确实差龙朔去街坊里买了些酒来,宿醉过了,方故炀也还是在淮宵要走的时辰,利索地提前起了床。
穿戴好衣冠,梳洗完毕,他直径走到巡捕营供士将领歇息的里间,把睡得七仰八叉的常大将军给拖起来。
方故炀拉着他拨弄半天,常尽都只是咂咂嘴,翻个身继续睡。又摁了摁他肩膀,最后方故炀实在没办法,上手捏了常尽的鼻翼,这人才翻身坐起。
「大清早的……」
「你起不起?」方故炀板着脸,无奈地逮着人的手往外拉:「淮宵临行。」
「什么?」
常尽的确不知情,惊得猛地跳起身来,诧异之色窜于眉眼之间:「去往何处?」
冰冷着一张脸,方故炀刀削般的凌厉轮廓在天□□晓的暗淡下柔和了些许:「回北国,北国出事儿了。我派了人暗中保护他,只给一个月时间,回来不了就绑回来。」
常尽喃喃道:「真是……那北国之后怎么处理?」
「不关心,反正到最后都是我的地盘,现在归到谁手里与我何干。」
好一番天下霸主的口吻,小时候还真没瞅出来。
常尽眯了眼洋洋得意,开始叹喟一句:「臣以为,真是得君如此,臣复何求啊!」
方故炀听着这人聊着聊着又没个正形儿,白他一眼,扔下一套褐色劲装到床上,冷声道:「少贫,赶紧换了衣服出来,动作麻利点儿。」
这时候,大裕正直初冬遽寒,不同于火炉处处开着的府内,室外晨间雾气未散,远处江流被笼罩在雾霭之中,带着朝霞初破云层的锋芒。
「早,淮宵!」
招呼了一句,常尽打个哈欠,拢紧身上新购置的披肩,站得不稳。
他左手拉了淮宵马上的绳子,右手搭在方故炀肩上,看着旁边儿站着的淮宵。
一如既往地,淮宵对于这种看着常尽吊儿郎当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情况,还是十分认真地,给出一个鼻音:「嗯。」
「淮宵你怎么越入冬越冷……」常大将军表情有点儿严肃,「最近是不是被我妹传染了?她最近也成天板着脸,不说话。」
「小初那是心情不好,淮宵是天性使然。你话那么多干什么?」
方故炀无奈道,推搡常尽一把,后者屈起肘子撞他:「我关心关心淮宵,你还管我?」
依旧是满不在乎的淡漠语气,方故炀音色清冷:「不用你管。」
方故炀懒得搭理他,转身去扶立于寒风中的淮宵,低声道:「怎么不坐为你备的马车?」
「还不累。」
淮宵系紧脖颈间拴着的袄绳,垂了眼睫,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拍了拍赤色马儿背上垫了层绒布的马鞍,轻声道:「我要走了。」
「走吧。」
方故炀尽量不去看他,眼望着别处发呆,站得很直,出乎意料地没有挽留。
似乎是被太子这种反应弄得有些不自在,淮宵犹豫了一下,说:「再给你一个机会。」
这下倒是更挠得方故炀心痒痒。
太子负手而立,喉结上下滚动一番,眉宇间神色不复方才般凌厉,倒是坦然自若得紧:「尽快回来,不然就绑回来。」
「得令。」
淮宵眉眼带笑,提起蔽膝衣袂,翻身而跨,坐上高头大马,手心紧握缰绳,目光坚定地看着方故炀。
那日皇城的初冬未落一片雪来,待有寒风过,吹开他竖了一半的乌发,露出那一小块白净后颈。
在方故炀眼中,却是胜雪的白。
「路上切记小心,遇到危险让人回来报信,到了一个新地儿就派人捎个口信,别让我们担心。」
常尽难得说了一连串有用的话,淮宵听得模糊,却也是知晓了个大概,点头应了声:「放心。」
等常尽拉着随行的心腹千叮咛万嘱咐一番后,拎了绳子,淮宵调转了马头,看着身后跟随的马车,对着方故炀一颔首:「等我。」
目光一直跟随着远处凛冽朔风中的马蹄声最后消失,方故炀目光才从远拉回来。
第36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待淮宵走后,大裕冬来风凛,草木未全衰了去,松梢落雨,惹得一股子刺骨寒凉。
太子肩上重担一日多过一日,巡捕营的事务愈加繁杂。
哪怕暂无战事,羽林军也在常尽的严格要求下加紧训练,时不时还要太子去巡视一番,忙里偷闲时,他会溜回太子府坐坐,或是在御书房听线报,说淮宵行至何处,各种事务处理是否得当云云。
在第七次拿到关于淮宵的消息之后,方故炀见他将国内事务处理得还算得当,心情极为复杂,不知由何处说起。
常尽军中抽不得空闲,何奈方故炀烦闷难忍,多年来的淡然似乎在关于淮宵的事上变得越发难忍,便约了卫惊鸿来对饮糟酒。
公主的婚宴提前要准备不少时日,再加上淮宵还在北国,方杏儿想尽办法一番拖延,才让皇帝将大喜之日指在了除夕之前,某一个即将白雪皑皑的日子。
方故炀与卫惊鸿二人举杯。
那夜,二人并无太多话可说,只一个眼神,彼此便心知肚明。
卫惊鸿喝得半醉,眼中闪过迷蒙之色,苦笑道:「我曾以为,世间最苦,乃不温不饱,风餐露宿。」
他抬眼去看太子的眉宇之间。
这方故炀与方杏儿毕竟是亲生兄妹,上半张脸生得酷似,但方故炀鼻若悬胆,薄唇紧抿成线,杏儿反而鼻小挺翘,朱唇殷艳,小嘴樱桃。
只是两人在发怒时,镇静时,性格稍有重合,才看得出五分的相似来。
方故炀早就对他的心思有些许明白,心下喟叹,再庆幸于自己极早就将淮宵圈入领地。他将一壶酿酒开了封,递给卫惊鸿,低声问道:「再者?」
卫惊鸿一反往日常态,眼神忧悒非常,张口似有至多的话语要讲,最终都化成寥寥一句:「爱而不得。」
仅这一夜之间,再加上前些日子与常尽的夜谈,方故炀发现,他们早已长大。
……
「殿下!」
「温叔,我意已决。」
淮宵语毕,掀起蔽膝,脸蛋被领口袄绒捂得绯红。
他踏上即将启程的马车,看着马上紧盯着他一举一动的大裕侍卫,不由得叹了口气:「他们的使命也是把我带回去。」
听他如是说,温长佑急张拘诸的立,恳切道:「国不可一日无……」
「我知。」
显然淮宵自是明白这道理的,但纵然再悟彻得透,他仍然沉默不语,倏尔开口,语气淡然:「或许有朝一日,我会回来。」
或许有一日,他可以尝试着离开方故炀。
他明白,他们尚且年轻,大把时日紧握掌心,可挥霍,可付与,现下一切承诺都太过武断,无人有个定数。
他选择回大裕等,赌上年华,赌至方故炀不再需要他的那一日。
淮宵低垂着眼睫,见怔怔望着自己的温长佑,略为不忍,也忽然心酸。
他此一路回北国,才得知他的父皇在今年夏初已经驾崩,现下在位的皇储实乃昏君,不懂家国天下,刚愎自用,使得北国民众苦不堪言,民间纷纷想起还有一个先皇之子遗落于天下之南,好委以重任与他。
温长佑铁定淮宵这次会回到北国处理一些要事,但没想到他还动了回大裕的念头,何奈殿下顽执,性情虽看似淡漠,但内里刚烈,宁为玉碎,他一介臣子,做不出干涉之事,也只有由得他去了。
再加上国内造反之声并未甚烈,各方朝臣也在为匡扶正义做准备之中,先顺了淮宵的意让他返程。北国尚且还能坚持一段时日,是否救天下大任于己,全看淮宵殿下如何定夺。
淮宵思及此处,心下一叹,忍不住道:「我这个皇子,做得失败。」
「殿下何必如此……临行之前,臣有一语,望殿下多加思虑。」
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