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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着怒气进了内院,就见淮宵趴在书案边,执笔而书,砚田有墨,思虑了片刻却是只落了几字,埋头浅眠,也睡不着,握笔又写,来来回回几次,终是把那一页纸揉成了团。
方故炀推门而入,大步走去,捡起那一团纸展开,开头写着镌刻上去一般力道地一行小字:别书。
手一颤,险些让那薄薄的信纸落了地去,他抱着侥幸心理往下续读,登时觉着一股气冲上头顶,心口刀割似地疼,也没多话,冷着一张脸把坐凳上的淮宵拎起来。
停了思绪,方故炀的目光才回到淮宵身上,见他正像是鼓起好大的勇气一般,慢慢走近身来。
方故炀剑眉拧起,自言自语般:「你明白大裕和北国的关系。」
淮宵面色一冷:「自是清明。」
方故炀不着痕迹地把手往后撑了些,直起身子来,「你的才能,没人比我更清楚,你认为我会放虎归山?」
闻言,淮宵怔愣,自嘲道:「太子未免太看得起我。」
方故炀冷声一哼,强压下喉头哽咽,唇角一勾,神色带了讽刺之意:「你竟是……真不当这是家。」
淮宵本是直愣愣望着地毯出神,数那描金的边。
听方故炀此番言语,淮宵眉眼再起,已似覆了层霜:「我没有。」
淮宵又垂了眸,咬牙忍住了话头。
他很想说,他一个在外十年的质子,哪有什么家可言。
他对方故炀的感情,像是那十里琅珰的山坡上,长得极好的蓂荚一般,每每月初,初一至十五,日结一荚,十六到月终,日落一荚。
从荚数多少,可知今是何日。
他在方故炀身边,日日相见,岁岁相伴,描摹他的眉眼,可知岁月去了何处,跟随他的脚步,也可知自己身处何地。
日复一日,红尘同甘。
彼此现下,只怪时间苛责,将彼此生生变成了死扣住对方的锁。
方故炀看他严肃神色,本已心里软成一片,却又想到他斩钉截铁说要回去的模样,拂然大怒,气得都想砸了那方砚田,是猛地恨出切肤之痛。
他目光有些不自在地望向窗外,嘴里狠狠碾出话语:「养了你十年。」
淮宵猛地抬头,惊愕看他。
撞上他的目光后眼前有些泛雾,淮宵硬是把那点难过给憋了回去,欲别过头躲开。
好不容易拉开一丝间隙,下巴却被方故炀捏住,强迫自己望向他。
他半跪在地,膝间一片冰凉,风月缄口。
淮宵看到太子薄唇轻启,刀削似的轮廓模糊起来,眼里已看不出有何神采,说出的话是让他背脊发了寒地颤。
「怎么就养不熟?」
像是被五雷轰顶一般,这句话刺痛了淮宵已瘫软下来的心。
淮宵一咬牙,起身撑住太子未好完的臂膀,后者正要翻身捉他,一声吃痛,却被淮宵一个推搡,仰躺在床。
现下跪在他腿间的是淮宵,正制着他,欺身上前。
方故炀也正扬眉眴目,被推平后望着头顶被两人折腾地晃荡的流苏珠帘,透着烛火,波光阵阵,有些恍惚。
淮宵眉宇间戾气之盛,怄得咬牙切齿,冷笑道:「我倒想问问你,不熟?」
被压制的人给这么折腾一番,闻言眼睫一颤,心口堵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角度,他能看到淮宵白皙的天鹅颈,往下是一字锁骨。
淮宵脖颈上还系着玉珏的一半。
是方故炀约摸孩提时,因骑马箭射卓然超群受了赏赐,从父皇御赐的昆仑玉珏里拿了半边来,跑皇城夜市上挑了跟上好的绳,托常尽派人去制的。
那日皇城雨雪初霁,正逢冬辰。
方故炀捧着玉珏,雪覆眉山,一脸稚嫩。
他跑了几个院才追到跟他置气的淮宵,气喘吁吁,把玉珏交予淮宵。
淮宵捧着这珍贵的宝贝,眨眨眼看他。
方故炀扬着声调,学着大人的模样,低声道:「今日恰逢你生辰,这珏我送你,你便收下。」
语气有压不住的强势,淮宵小孩儿心气,竟也是服他,也跟着低声道:「殿下哪儿来的这么好的玉呢?」
方故炀展眉一笑:「自是父皇赐的。」
淮宵一怔,喃喃道:「御赐之物……」
听他迟疑,方故炀有些不悦,面上冷冰冰的:「你是我的人,自是要佩我的物什。」
还是小孩儿,也不愿多计较,淮宵懒与他犟,把珏小心翼翼收了袖口内,抬眼看太子,眉眼弯弯。
方故炀见他难得这温顺模样,心情大好,朗声道:「珏乃玉中之王,你可要好生保管。」
淮宵点点头,转头又欲跑,扔下一句:「殿下送石头给我,我也保存得当的。」
这么一句说出来,方故炀更高兴了,只是跟着他哼哧哼哧追,嘴里念念有词:「弄丢了拿你试问!」
淮宵低头,方故炀的手已覆上了自己微凸的锁骨,指尖似燃了一簇星火,触及之处滚烫非常,灼痒难耐。
他俯下身子,手攀上太子耳垂,「这个时候发呆?」
这一句将方故炀拉至现实来,记忆中的小男孩,眉清目秀的皮相与现下已沾了些缱绻之气的模样重叠起来,他突地眼眶一热,伸臂将淮宵摁入怀中。
淮宵被按得一懵,面上别扭的表情还是挂着,心下气不够,偏头咬了他耳垂一口。
太子耳根蓦地就红成一片,像是想起了什么,便抱紧淮宵,翻身将他困在身下,掀开蔽膝,腿却是自己半跪着分开,姿势稍有些别扭。
淮宵欲言,方故炀抢先佯怒道:「往年,你送我结缀玉佩,送我五虎断门枪,送我山水字画,今年呢,你忘了?」
淮宵忍不住地勾勾唇角。
他一对凤目也怒瞪方故炀,似是眦裂,难得起了恼,咬牙道:「熄灯!」
红烛流光,珠帘相照。
似有明霞十顷,铺开室内,月影相宜。
方故炀没舍得从他身上起来去熄灯,只是听完他那句「熄灯」后,没忍住笑开了紧皱多时的眉心。
淮宵仰躺着,抬臂揽住他后颈,揪着一般,自己撑起手肘,伸长脖颈。
太子一惊,星目圆瞪。
手臂发软,他眼里漫上泪来。
唇上触感微凉,又热得像藏了一团火,不似二人平素如剑般锋利的性子那么强硬。
淮宵吻得缠绵而小心,凉凉的指尖托着太子的下颚线条,微有颤栗。
太子正欲回吻,淮宵便松开,直直倒下,手推拒,抵在太子胸前,似费了不少气力。
呼吸沉重,气息凌乱,太子在淮宵脖颈间烙下朵朵胭脂,眼角有泪,被淮宵用指尖抹去。
淮宵看着濡湿的指尖,眼眶也发红。
压抑了十年的感情瞬间喷涌而出,从天而降,沉得他们喘不过气。
方故炀见淮宵咬唇不语,眼角弧度微翘,一对凤目红得跟兔子似的,心中像被蚁食般地密密麻麻地疼。
一颗心被咬得是细细碎碎,根骨不剩,深渊步步。
他无措,本就话少,方才还出言伤了他,这下更是不知作何。
捧在心尖儿惯了,这现下真来了委屈,太子反倒方寸大乱。
淮宵抬眼,看他担忧模样,从太子枕下摸出早早备好的纯金长命锁,认认真真系到太子脖根。
太子一愣,明白过来这是今年的生辰之礼,喉头发堵,音色发哑:「磕得我颈疼。」
抬手又捏了他后颈压下来,唇附上太子眉角,朝下吻到眼角,细细舔舐。
「哭什么,」
淮宵压着嗓,「你犯浑。」
方故炀埋头到他颈窝,拱他几下,拱得淮宵一声轻哼。
这声一出,简直是快要了太子的命。
太子撑起身来,看了一眼淮宵,似一滩水般化在被褥之间,眸中波光粼粼。
明显感觉呼吸一出一进间促了,太子闷闷道:「我没哭。」
淮宵给气笑了:「方故炀,你毁了我。」
太子在淮宵将情话这方面不争气,没忍住鼻子一酸,想掩盖自己神色,便支起身来,用被褥把淮宵裹得严严实实,紧箍于怀。
淮宵在被褥里寻到太子炙热掌心,十指交扣,温柔熨贴。
方故炀苦笑,一向意气风发的面上,添了些倦意。
他低头吻淮宵侧颜,后静默许久,才缓缓开口。
「是我们毁了彼此。」
第24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仲春一过,太子生辰也过了。
今年皇宫内暗流涌动,太子生辰那天,才刚被皇上放出来,对于生辰宴这事儿,宫内人人自危,绝口不提。
太子几日不在,高戬从年轻朝臣中脱颖而出,受到皇帝赏识,开始留京,并多次在上朝时献言献策。
常尽本是未来少将军,如今木辽之事一出,龙朔又远调边疆,便奉命暂接暂空的九门提督,明升暗降,将功补过。
卫惊鸿那边,得知大皇子几次秘密入京,皇帝充耳不闻,与常尽多方派人准备堵截大皇子,均被御前侍卫拦下。
常尽这回是被逼到崖边了,也着急方故炀之事,拦住来报信的侍卫,也是焦躁:「可否面圣?」
御前侍卫手持长剑,立于将军府前,抱拳道:「恕难从命。」
……
「为什么?」
扶笑一急,「今日方故燃那狐狸回京,本就是非常时期,边疆你也不在,谁能保证最近风平浪静?」
「现在我担心的也差不多是这个。」
常尽难得有些焦躁,顿了一会儿,对身旁发呆的卫惊鸿说:「最近宫里让曲辞他们看着点,军里可以多多重用尉迟泉陵。」
「曲辞最近带军带得可精神,你是没空去见着。」
卫惊鸿似乎对龙朔一手带出来的皇城禁卫军的表现特别在意,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又一愣神:「尉迟泉陵?」
「是一个小将,挺有胆识的一个人,为人处世倒也谨慎聪明。故炀本说念在他奋勇杀敌的份儿上给他做先锋官,结果这回京事儿多,一时间给搁置了。」
常尽抬手从腰间取下雕五爪之兽的玉佩,给了卫惊鸿,沉声道:「见佩,如见太子。」
卫惊鸿对他点点头,那神色像是难得靠谱了一回:「交给我。」
扶笑拉他腕子:「惊鸿,你注意着卫相。」
一旁听了许久的方杏儿好不容易出了次宫,对他们的一言一句都听得特别入神。
一只手正在拨弄卫惊鸿手上卷起的卷轴,另一只手托着腮,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太子又进宫了,父皇反倒允了她出宫,一向对政治迟钝的她不禁心中也是疑窦丛生。
方杏儿左想右想,也想不通与卫相是何关系,忍不住插了句嘴,「为何要注意卫相?」
一边说着一边扯了把卫惊鸿的头发,缠到指尖,绕了几圈。
被扯疼了也只有认了的卫惊鸿捂脸,身子不着痕迹地朝公主殿下那边凑凑,道:「我爹弹劾你哥不是一次两次了!」
「弹劾我哥?他弹劾太子,不怕我哥登基后折腾他?」
方杏儿无意间的一句话,正中众人下怀。
六人静默了一会儿,淮宵皱眉,开口缓缓道出他的猜测:「我想,平阳王他们那一党,压根就没想让故炀登基为帝。」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一起那么多年,此刻的他们已经意识到,若要护好七个人周全,就必有所行动,不得坐以待毙。
淮宵轻揉了眼,知晓这几个人已为了北国使臣来请他回去的消息恼了一早上了,便咬牙道:「我陪着你们的。」
七个人,本该就是要在一起的。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