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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酒坛子仍旧留在护城河河边的老树下,只是轻微的晃了晃。
第七日,护城河上浮起一具男尸,身着白裳,双目微睁,面带笑容,神态端正安详。
经由仵作查看,该男尸年十七岁,属于投河自尽。且穿戴不凡,内里单衣为紫色,在京城紫色是皇亲王公专属,巡河侍卫大惊,赶紧呈上禀奏。皇帝听闻即刻命太监查验后宫子嗣,又让众弟兄国老仔细家中幼儿。国相爷一见那单衣,又听巡官描述男尸体态容貌和年龄,当即脸色一白。匆忙里赶去护城河,衣帽鞋履都顾不上穿。
还离着老远就听见他府上的奶娘在哀嚎,国相爷揣着心肝儿走近一看,竟是当场晕厥过去。众人一阵慌乱,又听一声尖叫。好么,又晕厥过去一个。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刚与翰林学士定亲的静和郡主。
又说赵永昼东游西荡不知去哪儿游荡了几天,这会睡在城墙脚下,被一阵阵喧闹声吵醒。他揉着眼睛见护城河方向围了许多人,也不知在看些什么,好像是有人在哭什么。赵永昼原本想过去,却怎么也挪不了脚。他在怕什么呢?
踌躇间,城门外摆摊的算命先生开口了,吟唱着不成调的句子:黄梅不落青梅落,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怜小子十七岁,大好年华徒葬生。
赵永昼望着那算命先生,像被牵了根线儿似得,懵懵懂懂的往过走。却忽见他家国相爷神态慌乱、步履狼狈从他面前跑过,跑向护城河。在赵永昼的眼里,国相爷从来就是威严的存在,何曾出现过这幅模样?赵永昼心里更加害怕了。
算命先生又唱:有人正燕尔新婚,有人江中水寒冷。生死之门徘不渡,漂浮六世不下沉。
也不知怎的,听着这唱词,赵永昼心口一阵针扎的痛。
他抬起头,看见玉容扶着静和花容失色步履慌乱的往过走,而封不染却停在城门口,墨黑色的眼眸中所蕴含的东西他看不太懂。
‘机关算尽太聪明,真真假假闹不清;痴情孽缘斩不断,天煞孤星灭世来。’
算命先生继续鬼哭狼嚎的唱着,但这声音赵永昼已经无暇去听了。
他愣愣的立在原地,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却不肯相信。国相爷和静和他们相继跑过,没有看见他。他站在封不染的面前,可封不染的眼睛透过他看着河面。
“小公子啊……我可怜的小公子……你怎么就抛下奶娘自己走了呢?你让老身以后可怎么活啊我的心肝儿宝贝啊……”那是,奶娘的哭声。赵永昼循着那声音,他想走过去安慰一下奶娘,却无论如何都迈不开步伐。国相爷晕厥了过去,人群让开一条道来。
原来那水里即将浮上来的,竟是他的尸体啊……
赵永昼站不稳似得后退了两步,失神的摇着头,他不太能接受这个事实。
他已经……死了么?……
封不染一步步的走过去。那一刻,赵永昼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
他眼睁睁地看着封不染从他身体里穿过,也彻底带走了他最后一丝念想。
原来,自己真的已经变成鬼魂了啊。
“你们!都是你们!”奶娘一下扑上来,抓着封不染和静和不松手,双眼布满血丝,狰狞可怖犹如夜叉:“我诅咒你们!我要诅咒你们!”
“奶娘你别这样!”玉容推开她,“小公子的死不关我家郡主和郡马的事!”
“那关谁的事?!是谁杀了我家公子?!你说!”
“是!……是他……他自己……”玉容说着,也忍不住颤抖起来,大眼睛直愣愣的全是泪珠儿:“是他傻……谁叫他那么傻……”
国相爷老泪纵横,却也只得指挥家仆将小儿子的尸体抬回去。那由来雄武的身形,竟也一瞬间萎顿了许多。
而远在淮南的忙碌于瘟疫的赵无夜,此时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赵永昼跪在地上哭的泣不成声。对不起,奶娘。对不起,国相爷。永昼给你们丢脸了……永昼没有自尽,永昼没那么没出息,永昼是……是脚滑了掉下去的啊。虽然这看起来好像更没出息,唔,赵永昼边想边哭的更厉害了。
“你哭什么?还不赶快去阎王殿报道,再晚奈何桥可过不了了啊!”一个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赵永如梦惊醒的抬起头来,看向说话的算命先生。
“唔,过不了奈何桥会怎样啊?”哭的抽抽搭搭,他毕竟也只有十七岁。
算命的嘿嘿一笑,“过不了奈何桥你就投不了胎,只能当游魂野鬼了。你已经在人间逗留了七日,眼下恩怨也了了,奈何桥只等到第七日,还不速去报道?”
恩怨,已了么……赵永昼转过头去看,静和和玉容泣不成声,封不染立在护城河岸边。十八岁的身形颀长肃然,风撩动他的衣袂轻浮,萧瑟无限。
晃眼间,似乎能看到枫林浩荡,莲华不染。一只酒坛从河面上飘过来,封不染俯身提起来,凑到鼻尖嗅了嗅,顿了一会儿,仰头喝了下去。
“哼。”赵永昼露出笑颜。行啊,算是你赴了我的约了,我放过你,不会再缠着你了。
死了就死了,人总有一死。赵永昼劝说自己接受事实,安心的过这辈子。他从河里爬起来的时候太惊慌,现在想来,若那时他回过头去,兴许能瞧见自己的尸体从水里边儿浮上来。
现在他投胎在这户人家,眨眼间就十岁了。家徒四壁,比孤儿寡母更凄惨的是亲爹是个赌鬼已经将前面四个姐姐都卖了。
将牛随意往岸上一丢,赵永昼在磨子盘边坐下来,愁眉思索。这一世,可要怎么活?他与那国士无双的封不染,可能再无相见之日。别说这个,即便是他要出人头地,在这个家里,只怕都难上加难。
☆、第5章 白五
初冬时节,傍晚十分。
三清县柳镇白村村头的石盘磨子下,坐着一个男孩,看起来也就十一二岁。在白村,像他这样年纪的小孩,无不是疯闹着漫山遍野的跑着玩的,衣服脏兮兮,满脸泥,蓬头垢面。
不过这个男孩的双眼漆黑明亮,皮肤水嫩,乌黑的头发洗的干净,规矩的绑在后脑勺上扎一个马尾。他身上穿着灰衣服一看就是由成年人的衣服改过的,腰上还有一块补丁,饶是如此,衣服也是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脏污。他脚上穿的是草鞋,鞋底没有牛屎。他虽然坐在地上,可是屁股底下垫了一片荷叶。他每隔三天都要烧水洗澡,不让自己身上藏污纳垢或是有任何难闻的气味。他极力避免说低俗的话语,也极少开口同别人讲话。
村里的人都说他是怪胎,矫情。然而他们不晓得,这已是赵小公子竭力保持的最后的风度。这具十岁的身体里的是赵永昼二十五岁的灵魂,他始终不能说服自己认命。经过了十年,赵永昼的心里也一直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如鲠在喉。
两个中年大汉扛着锄头刚从地里回来,看见磨子下坐着的男孩便喊他:“长汉家的小五,你还不回家啊?”
知道在喊他,可赵永昼理都不理人。要知道他从来就不屑于跟这些人说话,那骨子里的矫情确实来自他上辈子的不俗身世。这辈子没有名字,就被人小五小五的叫了这么多年。
“嘿,你家的牛都跑到河里去了,你不去牵上来?”
赵永昼有些不耐烦,仍旧坐着不动,但眼睛眨了一下,眼神顺着河边在看。
“别搭理他,赶紧的,今儿晚上陈员外娶亲,去晚了连清酒都没得喝。”另一个招呼道。
“呸。”那人啐了口唾沫,扭头走了。“什么玩意儿?还没进陈家门儿呢,还真当自己家攀上高枝儿了!”
“什么高枝儿,听说陈员外这是娶第七个了。翠玉过去了也是……还不如嫁在咱们村儿呢,肥水不流外人田。”
“七个?我的天呐,我这辈子别说七个了,就给我一个翠玉那样儿的就成!”
“说来说去你还是稀罕人翠玉,那你还跟她弟弟置气。”
“这小子我就是看不惯。总是拿鼻孔看人,他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只能靠卖女儿过年,真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傲气。”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一家子,怪胚子一窝。长汉那么个老怂货,生的娃却一个赛一个的好看!这货简直穷疯了,生一个卖一个,最后这么个天仙儿似得翠玉也给了糟老头子。我估计这老五要是个闺女,估计也得被卖。哎,作孽啊。”
“说起这点我就来气。你说这老长汉他四个女儿怎么就一个都不留给村里边儿的人?!”
“咱村儿穷啊,他怎么可能那么傻。诶我告诉你,我前两天在茶馆听到这老家伙在打听县里边儿的河馆。那河馆里可都是有钱老爷去的地儿,这有钱人玩的奇怪,喜欢男色……”
“这老东西该不会要把儿子也卖了吧?!”
“嘘,别嚷嚷啊。”
等两个男人走远了,赵永昼才站起身来。愤愤地跺了跺脚上的灰尘,跑去河边将牛拉上岸来。
那牛也倔,就是不肯上来,固执的往河里退。赵永昼被拉得险些掉进河里,他有些畏惧水,可是这牛又不上来,着实让他着急生烦。那草绳又勒得他手心疼,挣扎着将绳子绑在岸边的柳树上。
“连你这畜生也要与爷作对!惹毛了爷砍了你你信不信?”他对着牛骂了一通,最后又叹气道:“我也真是,对牛弹琴。”
正在这时,忽听身后老远传来呼声。
“我儿!我儿!”是个妇人的喊声,声音里透露这慌张和恐惧。
这妇人正是他这辈子的娘,也没有名字,便叫白氏。正如刚才那两个人所说,他现在的爹是个只知道喝酒赌钱卖儿鬻女的社会最底层贱民。白氏生了五个,前三个姐姐一等到成年就被卖了。这第四个今年才十三岁,老家伙没钱还赌债,硬是把这个送去镇上给一个八十岁的老员外当七姨太。
要说翠玉的名字还是他给取的。前三个姐姐他无缘见面,他和翠玉只差了三岁,从小人姑娘就待他极好,吃的穿的都让着他。眼看着翠玉要被糟蹋了,他心里急的跟什么似得,却没有任何办法。因为翠玉早就被人看得严严实实,他连她在哪儿都不知道。
赵永昼叹了口气,平了平心里的怒气,转过身去。见白氏跑的颠颠倒倒,他又跑上前去接她。
“你慢些,跑什么。”他皱着眉替她抚背顺气,眼睛看到她怀里拿着的包裹。
“儿啊,不好了,不好了。”女人喘着气说话,“你爹疯了,他要把你卖进河馆去!”
“什么?!”
“你别回家了,现在就跑吧!”她将包裹塞进他怀里,“拿着!这是你四姐的聘礼,我藏了些,不然又被他输光了。你赶快走!”
“那你呢?翠玉呢?”他惊愕的问道,他捏着手里的包裹,从头麻到脚。他早知道他爹卖女儿买习惯了,可谁知道这老家伙丧心病狂到连最后的儿子都要卖掉。
“别管我们了。你四姐去陈家也不会差,可怜吾儿,你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以后都靠你自己活,千万别回来了。你爹他,他跟河馆都签契约了,要派打手来绑你呢!”白氏哭着说道,一边将小五往村口的路上推。
天色见黑,远处的大路上隐约走来一群人,黑压压的一群。赵永昼看那些人的扮相,心里也有些发憷。别说他现在无权无势,他还是一个十岁的小孩,落到那群人手里,绝对会九死一生暗无天日。
白氏更慌,拽过他就往村里跑。赵永昼被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