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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子似乎只想试试效果,一曲《关山月》,第一句还未吹完便停了下来。祁云喘息几下,猛地跳开,拔出双刀就朝他而去,却被那管箫轻易横开。
男子一下腾起,后退几步看着他:“你不是我对手。”
他声音沙哑着,低低响起时竟有些温软的味道,跟行事风格比起来实在是天差地别。
嘴角一勾,手中箫又到了唇边,几个音符流出,却不是方才的曲调,箫声婉转,吹的是异域之音。
伴着这曲调,破庙外竟缓缓爬满了三角花蛇。
祁云看着那毒蛇,没有恐慌,胸腔里尽皆是怒意:“人是你杀的?”
“是我。”
听见这回答,祁云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想也不想拔刀又上。
他自知不是对手,勉力一击,趁着那男子分神,另一只手的弯刀已架上了自己脖子。谁知那男子脚尖微动,挑起一颗小石子打中他穴道,整个人登时动弹不得。
他正恨自己好坏不分,眼睛被怒意与恨意烧得通红,男子又道:“听好了,为师我名梅寄,你若还想反抗,一日不称我作师父,我便一日杀一个人,说到做到。方才喂给你那药乃是南疆巫蛊,蛊虫经我手重新养过,能感知你内心情绪。你若再生自绝之心,只怕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话甫一说完,他手中箫一杵祁云胸口,解开他穴道。祁云捂住胸口,眼里晶莹一片,却咬紧了牙不让眼泪流出来。
梅寄装作讶异的样子:“哟,别这样看着为师,怪可怜见的。”
祁云不说话,低头捏紧了弯刀。梅寄沙沙的嗓音又响起:“我若是你,必要学勾践,等待自己有朝一日,能杀掉眼前这个人。”
残月初升,白日里车水马龙的街道终于安静下来。寻洛提着两个包袱横穿过整条街,走进客栈,敲响了房门。
旁边门打开,庄九遥看着他,面上有些严肃:“大晚上的,敲我家宁儿的门是要做什么?”
寻洛略有些茫然的表情一闪而过,抬眼看了那门一眼,想起来什么,微微抿了唇。
庄九遥噗嗤一声笑了:“她们已睡了,客栈没空房了,今晚跟我凑合一宿吧。”
寻洛点点头,跟在他身后走进去,关了房门:“那孩子?”
“没事了,身上的图我已洗了。”庄九遥伸了个懒腰,指指屏风后头,“给你备的水都快凉了,怎地才回来?抛着我不管去哪处温柔乡了?赶紧去洗洗吧,祁云走了?”
寻洛“嗯”了一声,放下包袱,看着屏风一时之间没有动弹。
庄九遥讶异:“我在你眼里如此不君子么?隔着屏风呢我又不会偷看你。”转眼却又眉眼弯弯:“再说了,你在谷中昏迷那么大半年,该看不该看的我早看过了。今儿天热,又见你心里似是有事,给你泡了点儿药粉,散郁的。”
他本习惯喜怒不形于色,在这人眼里,自己情绪的变化原来如此分明么?
这是一种与暗中带刺的监视完全不同的注目,寻洛有些不习惯。可话说到了此处,男子汉大丈夫,扭扭捏捏也从不是他风格,于是大方地褪掉了外袍,走向屏风后头。
庄九遥勾起嘴角,在那几案旁坐下来,盯着高烛不知道在想什么。
隔了屏风,寻洛瞧了会儿灯下他的剪影,沉默地脱掉衣衫,露出一身流畅的线条来。
即使沉睡了大半年,他身体仍旧显得十分有力,只是遍布着各种伤痕,新的旧的,时间最近的是不到一年前落下的,皆已长成了纹理的一部分。
木桶里的水果然有药香,跟平日里庄九遥身上的有些像。寻洛泡了会儿,闭上眼睛,突觉心脏变得熨帖起来。
似乎是元气大伤后的遗症,说不上是旧伤未愈,可的确是赶不上从前了。也不知是身体在疲惫,还是哪里觉得不对。这一天其实什么也没做,他竟觉得昏沉起来。
昏沉之外有一线思绪,吊着名为惧怕的心情。
他怕自己会耽于这种带着药香的舒适。
水渐渐凉下去,他理好衣物起身。绕出屏风,见庄九遥正提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剪刀,认真地在剪烛花。
他侧脸瞧上去十分柔和,连略显得坚硬的下颌也不再冷漠,寻洛怔了一下,忽地听他道:“结了好看的烛花,怕是迎了贵客呢。”
寻洛不说话,行至他对面坐下来。二人中间隔着几案,寻洛看着那渐渐变亮的烛光,似乎发起了呆。
庄九遥看着他,目光从深邃的眼睛落到高挺的鼻梁,又从线条几弯的薄唇落到敞开的胸口,而后及时止住了。再移上去,正好撞见寻洛平静的眼神。
被发现了他也不掩藏,只坦然地笑:“好景色。”
寻洛并不扭捏,抹去了些面上始终带着的漠然,甚至勾了勾嘴角。末了突然道:“我可能得跟你道别了。”
“咱们江湖中人,要走直接走,还用得着说么?”庄九遥漫不经心地放下剪子,寻洛没有表示,他又笑,“既然你先开口了,我便不告诉你我也得走了。”
“过了初一再走。”寻洛没理会他的玩笑,一板一眼地,像是在命令,“你这次不用藏到烟花之地,也不必找个破庙看风景了。就待在这客栈里,我守着你。”
分明是极动人的话,换个人能说得缠绵深情了,寻洛说出来却是极严肃正经的口气,声线平平不起波澜,惹不起一点绮靡的遐想来。
庄九遥无奈,却仍旧吊儿郎当地笑:“见了我那样子,可是要负责的。你已见过一次,再见一次就要负两次责了。”
寻洛又笑,表情竟称得上柔和,没等庄九遥看清,他已起身:“睡吧。”
月如钩,蟾光落地成霜。
方才水桶里的药粉似乎是有安神作用,寻洛很快便睡得熟了,呼吸绵长悠远。
已是夜半,万籁俱寂。本该熟睡着的庄九遥悄悄起了身,借着月光细细看了他片刻,而后从枕后摸出了一把柳叶短剑来。
那剑鞘呈玄色,材质与寻洛的长剑别无二致。庄九遥轻轻拔出剑身,刃口的光华,竟比月色还要寒上三分。
作者有话要说: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
折梅未逢驿使,也不用寄与任何人,因为梅寄就是那陇头的一枝寒春。
哦哟哦哟怎么突然文艺了呀?!嘛嘛嘛吃早餐去啦~
庄九遥我告诉你,你这就是骚扰!骚扰!!
第12章 唯剩雨声
他下榻从包袱中摸出个酒盅来,随手掀开自己里衣的衣襟,一扬手,毫不迟疑朝心口扎去。血顺着剑身流下来,滴滴答答,很快接了半盅。
整个过程他一声未吭,甚至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若是寻洛醒着,还能看得见他眼里的几分痛快之色。
见血接得差不多了,他顺手给自己点了穴止血,又俯下身子,点了寻洛喉咙下方一下,捏住他的下巴,将那血喂给他。
待收拾好了剑与酒盅,又将几案上的半碗淡粗茶水给他灌了下去。
而后他轻手轻脚上了榻,月光依然平静,像是方才的一幕全是虚妄。
呼吸仍旧绵长,寻洛在睡梦中翻了个身,背对着庄九遥。森森的睫毛颤动几下,而后微微张开了眼睛。
那水中的迷药也许是能迷倒武林高手,可对他来说,若他不愿,便真的算不得什么。
嘴里血的味道被茶水冲淡了,只剩一点清苦的咸腥气息若有若无着,缠绕在他舌端与鼻尖。
为什么不制止他呢?
是因为笃定他不会害自己,还是因为即使他的确要害自己,也觉得无所谓?寻洛难得深究一次自己的内心,却看不透那情绪。
他只是茫然地想,心头血,那短剑刺下去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比蛊毒发作好受一些。
天色将晓,寻洛已起身。
这一日倒是无事,他洗漱完了庄九遥还在睡,便一个人坐在几案边,手指蘸着茶水在那桌面上乱画起来。
待得听见旁边门响,他想要起身,余光无意扫到手边,才猛地发觉自己在桌上写了个“遥”字,登时有些慌乱,忙伸手抹去那水渍,开门去了隔壁。
女孩儿仍旧睡着,庄宁儿看着她,眼里有点瞧不分明的怜意:“她神志不太清,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也讲不出来。怕是跟着丐帮的人去了校场,场面一乱便没人理她了。”
“神志不清或许也不是件坏事。”寻洛道。
“公子也这样说。”庄宁儿抬头,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寻大哥,公子给她起了个名儿,叫谧儿。好听不好听?”
谧谧留闲。
“好听。”寻洛弯起嘴角,“宁和谧然,很好听。”
庄宁儿笑起来,露出一排贝齿,瞧上去天真得紧,跟平时的样子大相径庭。她手指轻轻一刮谧儿熟睡中的脸颊,声音轻快:“谧儿,谧儿,以后就是咱们药王谷的人啦。”
寻洛笑着,转头看见庄九遥斜斜靠在门边,脸上也是一派平和,跟平时的吊儿郎当全然不同。
两个人目光一撞便黏在了一起。
对视许久,庄九遥慢慢笑起来。弯起的眼睛里没有熟悉的揶揄与狡黠,同样不显得懒散,那嘴角上扬的弧度几乎是认真了。
认真得让人看不懂。
迫在眉睫的离别,是一场乐宴的末尾,宴毕他们就要奔赴各自的战场。
这天已是初一,午后卫青城也到了客栈。
谧儿像是很喜欢卫青城似的,虽不怎么说话,但一双黑亮的眸子总是在卫青城身上转。庄宁儿瞧着她是开心的样子,便跟卫青城一起带着她出门去了,客栈又只剩下庄、寻二人。
棋盘一摆,一日便倏忽而过。
晴了两日,原以为黄梅雨已彻底过去,入了夜却又瓢泼似地来了。
三人还没回来。寻洛收拾着桌上的残局,棋子落入钵中,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在雨声中显得脆生生的。
庄九遥靠在窗口看雨,突然道:“这金陵的雨看多了,竟有些习惯了。”
身后人是预料中的沉默,他自顾自地笑了一下:“太残忍了。”
“嗯?”寻洛终于抬起头。
庄九遥转过头来,佯装可怜地解释:“我这样玉树临风的形象不好么?为何非得要瞧我狼狈的样子?”
寻洛抿起唇:“我不瞧,你就在这屋里,我在外面,你随时叫我都行。”
庄九遥满意地看了看他,又转头去看窗外。雨水落在房顶,从瓦檐上滴落下来,在他眼前挂上了一幕晶莹的珠帘。
半晌他又回过头来,认真问:“你也觉得我玉树临风对吧?”
寻洛失笑:“你何时也觉得别人的看法重要了?”
庄九遥笑弯了眼,喉咙里含糊地哼了一声。
夜半,整个客栈已黑沉沉一片,只剩楼下大堂两边挂着的灯笼,在风里摇摇摆摆,明明灭灭。
天地之间唯剩雨声。
寻洛坐在房门口,里面的人一直没有发出声响。他不由得猜测,庄九遥是不是正紧皱着眉,咬紧了牙关,将拳头抵在胸口,生怕泄露出了一丝痛苦的端倪。
他脸应是苍白的,没了气定神闲的强大,也不知此时那双狭长的眼是不是一点光华也无。
正昏昏沉沉地想着,门内突然发出砰的一声。
寻洛霍地起身,手已放在门上,刚要用力,又猛然想起二人说好了,庄九遥不叫,他就不进去。
有力的手指慢慢蜷缩起来,紧握成拳。
屏息等了许久,没听见多的声响,寻洛微微松了劲儿,才发觉掌心微痛。
摊开手来,汗湿了的掌心一片指甲压的红痕。不知是哪里破了点皮,渗出来的血和着汗被揉成了斑驳的一片。
天地之间仅有雨声。
榻上的人泡在汗里,对外界的感知能力与疼痛一起被无限放大,门上轻微的一声响落在他耳里如同炸雷。他等了一瞬,却没有接下来的动静,眉头尚且紧皱着,却还是不由得微微弯起嘴角。
——他果然是懂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