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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送木头和石料的大车络绎不绝,穿城的大道虽然筑实了,但重又被车辙耙得丝丝缕缕。这段时日复县到处是小木块和碎石,出其不意地出现在鞋里、饭里、被情人撩动的鬓发里。
这些天的复县总让我想起一年前的久安。
如今我才明白,那时说是家祭,只是沈霄悬打着幌子整兵和拉拢乡贤。而秦横如此焦虑,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傻儿子投入滔天富贵、万劫火中。
也和在久安时一样,濯秀子弟操持一应事物。
黄大师兄统领总务,黄二师兄迎来送往。沐兰田负责警备,瞧黄二师兄时视线总越过人家的头顶,不知何时才知他瞧不起的是自己亲兄弟。李云骧水土不服,病恹恹地不怎么露面。而卢峥的小圆脸长出了英俊的棱角,俨然是个成年人了。
但却再见不到向曲和薛鲲。
死去的人终于能放个大假。
还有沈识微。
沈识微牵着马,立在路边等我。脚边是一溜木屑,新鲜雪白,轻薄桃花逐水流般顺着大街撒去。
他对我点点头:“银辔来人了。”逢此盛事,天下豪杰就算不溯陈昉这个正宗,也要给沈元帅一个面子。
沈识微假笑道:“是文恪来替英朗月出面。”
我本想从他手中接过缰绳,一时愣住了:“文恪?在哪儿?我去会会。”
沈识微道:“如今和他还有什么可说?文恪武功远在你之上,秦师兄可小心点。”
我咬牙道:“你不明白,这叫嘴炮,男主特权。今天我一定要去喷他一顿。”
复县有座名观,在城外小山上,如今被征来大典时祭天用。我见山门外拴着一匹好马,知道果然有人上了山。
我把缰绳抛给沈识微,自己拾阶而上。
道士们这段时日被强迁到城里去住,连三清像都被请了出来,观里蒸腾着新漆的臭味。那装饰辉煌处寂寥无人,我终于在悬崖边的神龛旁遇到了我要见的人。
文恪一身旧布衣,也与我第一次见他时一样,像个穷书生。
他毫不惊讶我的到来,微笑着解释:“此处玄武大帝的造像是名家之手,文某神往已久。”
我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上坐下,阻断他的退路:“文公子好雅兴啊。但我是特意来败你兴的,有几个问题我辗转难眠,一定要请教请教。”
文恪道:“好,文某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还是那么温和诚恳,到了这份上,这家伙仍旧让人讨厌不起来。
那我不妨就讨厌一点。
我抖着二郎腿,高声问:“那咱们今天慢慢算账。文公子,我们去接世子的时候,是你把我们卖给赫烈王的吧?”
文恪道:“是。”
他答得既坦然又痛快,好像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当初你们来拜访我,加上朗月兄无意露出的话底,叫我推算出你们的行踪。”
我冷笑道:“文公子也不害臊?”
文恪也在我对面挑了块石头坐下。他整理好膝上的衣摆,似乎真在和我促膝长谈:“秦兄,不论你信不信,但文某并非小人。我为的不是功名利禄。去年已是大荒大雪,我怕的是战火一起,就更要民不聊生。我帮了赫烈王不假。但真皋人也罢,汉人也好,谁做中原之主,我都不在乎。谁愿意善待这个天下,我就愿意帮他当皇帝。”
我道:“如此说来,追杀我和沈识微的那两个汉人高手也是你派的?”
文恪点头道:“我知道玉玺应在沈公子手上。去岁在山中我有幸和沈公子交手,可惜技不如人。秦公子的武功也远在我预料之上,是我太托大了。”
我早就隐约猜到,能和沈识微打个平手的怕就是他本尊。他如此淡定,弄得我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文公子也别谦虚了,你策算如神,不输沈庄主。你要是不托大,我现在死得骨头都能打鼓了!”
文恪正色道:“文某如今不能仰沈庄主项背,但输的未必是智算,而是军威。赫烈王军威虽盛,但还远不是沈庄主的对手,不过这倒让我想通了一节。”他自嘲地一笑:“文某终归还是太自私了。这世上哪有不弄脏自己的手就能达成的宏愿。只有我有了力量,才能做我想做的事情。”
山风吹落树叶上的积雨,落在我俩头顶。我仿佛听见了“嗤”的一声蒸发响,那是冷水滴在了怒火上。
我道:“这就是你杀了英长风的理由?”
这名字终于让文恪眼中终于现出了痛色。
但他并不回避,仍直直看进我的眼睛:“是,但也不全是。朗月自有怨恨长风的理由。这是英元帅种下的孽果,银辔终要自业自得。我做的是说服了陛下,日后将银辔交给我。”
我趋身向他,拳头捏得格格直响:“文公子再说一遍?朗月长风,叫得可真亲热。”
文恪叹道:“我与英家兄妹从小相识,情逾手足……”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英大英二是你的手足?你就看着你的手足骨肉相残,然后去捡落地桃子?这可真他妈是蜈蚣的手足。文公子,你话说得是不是有点不要脸了?”
又是一阵山风略过,再吹下几滴冷雨。文恪铁布衫般的宁定似乎也被吹掀了一个角,露出点压抑和痛苦来。
文恪苦笑道:“我若帮了英朗月,英长风性命不保。但我若帮了英长风,朗月已是十年郁郁寡欢,接下来更要生不如死。我能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
他突然抬起头来,问我:“秦公子,你可知什么叫做‘无生法忍’?有情众生,本不能以区别心观。”
晨曦翻过了山巅,点亮了四野薄雾。文恪就像端坐在一团光里。当年我觉得他的魂魄发亮,但这团亮光现在好像烧去了他的形骸,在我面前翻滚的是一团非人的东西。
偏偏这团东西的声音听起来无限的慈悲:“在我心里,长风和朗月是一样的。朗月长风虽是我的挚友,但他们也与这天下众生无二。我的确害死了长风,但这是罪,不是过。要救天下人,不能不做牺牲。你也一路踏着尸山血海走来,自然明白。不一样的是,你们能牺牲百姓和士卒,我也能牺牲我的挚友和挚爱。都是用他人性命铺路,又有什么区别?英长风和被你爬去攻城夺旗的卒子,他俩谁又比谁更该活命?”
文恪的嗓音动听,就是这种时刻也不疾不徐。他把问题温柔抛来,好像不是在说一件血淋淋的事。
而他也十分诚恳,去岁他毁家纾难绝不是在作假,此刻他也同样真诚地认为应该送英长风去死。
换了一年前,这样的场面也许还能唬住我,但现在却不一样了。
我也早就已经想明白了。
那团天降的光雾也不过如此,我定了定神,还是能把文恪看清。
比起去年他似乎虚胖了点,鞋边沾着一团不知在哪里踩到的黄泥。
我用小拇指挖了挖耳朵:“屁话。”
文恪一愣:“什么?”
我道:“我说你讲的都是屁话!文恪,你连至亲至爱都保不住,还谈个屁救天下人!”
文恪面露失望,但旋即一扫而去。他温柔笑道:“秦兄宅心仁厚,沈庄主雄才伟略。就算秦兄不解我意,但有你们做对手,文某倒是心里坦然。哪怕最后我输了,这天下也坏不到哪里去。”
我道:“是吗?但只要我还活着,我一定不会让你沾着天下。”我站了起来,冲着他拍了拍屁股上沾的苔藓:“你嘴上说着是兼爱天下,但你其实谁都不爱。文恪,我看你连你自己也不喜欢。陈昉虽然是个王八蛋,但比你还要像个人点。要是让你实现了宏愿,这世界一定要完蛋。你放心,不会有那天。”
我转身下山,留给他最后一句话:“英晓露是我妹妹,你别以为她现在就没了娘家。你打算伤她的时候,先掂量掂量我答不答应。”
这山门后的石阶也是新砌的。
今天这里冷清地撒着山雨,但明天就会热热闹闹踏上许多人的鞋子。
有来布置的民夫,有来卫戍的战士,还有壮着胆子来看戏的百姓。
明天过了还是明天。
再过几个明天,旗帜招张,鼓吹响彻,踏上这石阶的是真龙天子、当世豪杰。人群一拥而上,混着孤耿的忠臣,跳梁的小丑,混世的魔头,还有一步一磕头、等着捡点余沥的乞丐。
而更远一点的明天,名利攘攘,朝着通天的路上涌的还有真皋人的勤王军,夺舍了银辔的文恪,临海装神弄鬼的合一教;爱恨滔滔,沈霄悬,万闻争,沐兰田,文殊奴,无分贵贱,也都在红尘里熬做一鼎。
而我得逆着他们下山。
不知为何,我有那么点雀跃。
明天很可怕,但我却还是希望明天能到来。
沈识微大概怕我和文恪打起来,老实等在山门外没动。
看我带着点神秘的微笑走来,他哂道:“怎么,赢了?”
我把一手端在胸前,用为我们的友谊干杯的姿势回答:“当然赢了。啊!善恶终有报,邪恶永远战胜不了正义。”
沈识微不屑一顾:“是么?文恪坐拥银辔得偿所愿。倒是你秦师兄,当了那么久的好人,有过什么好报?”
我道:“谁说的?你不就是我的好报吗?”
趁他一愣,我搂过他的脖子,在他面颊上狠亲了一口,转身便逃。
跑了十来步,沈识微没理我。我回过头,见他牵着马站在原地,拿看智障的眼神看着我。
我转过身来倒着走路,一边挑衅地朝他勾勾指头。
沈识微会追上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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