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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姨娘转头望着徐君绣的灵主。她轻声道:“小姐,你儿子叫我一声娘,但我到底不是他娘。这事我瞒了二十年,真不知道是对是错,我现在告诉你儿子,要怎么做,让他自己选去吧。”
我朝她趋过身子。徐姨娘的眼里又浮上了层雾气,但嘴角却噙着点终于解脱了的笑。
她道:“你问你爹是谁?”
她伏在我耳边,告诉了我。
窗外还是铁板一块的黑。
不知哪里的公鸡在打鸣,其声仓皇,像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该叫。
刚才我们聊的事,让我和徐姨娘都浑身不自在。
我苦笑道:“这些事儿,我爹知道吗?”但说完就觉得是废话,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哪个男人知道了还受得了。
徐姨娘躲开我的眼睛。她若有所思地顿了顿,重又握住了我的手:“湛儿,你要有个弟弟了。”
我一惊,忙看向她的肚子。
徐姨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脸:“现在还看不出来呢。过去我和你爹不敢要别的孩子。我们怕像英家一样,有了别的孩子,就会委屈了你。湛儿,你现在有本事了,我和你爹才放得下心。你明白吗?”
不知为何,我觉得鼻子有点酸:“姨娘放心吧。我不仅有本事了,而且还不会做坏事,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情能委屈着我。”
第121章
真皋人朝归云城射来三支黑羽长箭。
他们先是在旷野上竖起战旗,然后架起长号。
旗是数人高的王旗,在归云城头也能看清旗上吞蛟的黑鹰;号是用古代巨兽的骨头和黄铜制成,号声隆隆,像天际涌来了大潮。
然后一个盔鲜甲明的射手出阵开弓,三支黑羽箭一箭又一箭向归云刺来。
真皋人引弓的地方离归云颇远。
黑箭虽没进了荒草,箭上的鸣哨声却飙飞入城。他们要射的是每个人的心。
一箭攻城。
二箭必破。
三箭屠一空。
这就是真皋人的檄书。
百年之前,黑羽箭后紧跟着万军旧血,万军旧血后紧跟着的就是遍野冤魂。
而就在此时,归云城头有人长身而起,迎着鸣哨,也朝着真皋人射出一箭。
这是支最普通不过的白羽箭,不取金雕翎羽,无需大巫祈福,这段时日归云城的妇孺每天都要造上许多支。
白羽箭穿过旷野,飞入敌阵,好似一束透过云层的光线。
它猛地刺进了宣战者的喉咙。箭羽穿过血洞,死者的尸体还来不及滚下马,箭早拖着一串血花,钉进了旗杆,震得王旗瑟瑟发抖。
真皋人慌乱好一会儿才确定自己没有遭伏。
这一箭竟然真的来至归云城头,越过投石车尚不能及的距离,犹能破甲杀人。
沈识微总结道:“沈霄悬盖世神通,归云士气大振。”
我见他两眼闪闪发光,苦笑道:“咱能不能不涨他人威风?”
沈识微嘲道:“沈元帅的威风还用别人来涨?文恪散尽家财,未必抵得上这一箭之功。”门外有点什么动静,他站了起身:“我去打发下人,秦师兄换身衣服,时候也不早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不能永远缩在城南的鬼屋里。赫烈王终究要来,沈霄悬也到底要去见。
只是我在脑内演练了好多次,也没推理出个稳妥的解决方式。
沈霄悬当真人如起名,高高在上。要说不熟,我们一啄一饮都在他的笼罩之下,但要想猜他的心理和行为,就跟猜天一样茫然。
我正心烦,门外的动静反倒越来越大了。
这几个仆人还吵着分行李不成?
我也懒得换什么衣服,把腰带扎整齐便了。
刚到门口,就听沈识微不知在和什么人说话。
他温文恭谦道:“……他要真是死了呢?如今已是覆水难收。不如……”
一阵异响传来,沈识微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推门而入,他正好倒撞在我身上。我来不及多想,忙伸手去扶。一碰到他的身体,我就觉得不对劲,沈识微像被拔了电源一样往地上滑。我搂着他退了两步,失声道:“怎么了?!”
沈识微想自己站稳身子,但没成功,只得攀住我的胳膊:“秦湛!”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古怪的笑声结尾,是他吐出一口血来,正喷在我的胸口:“看来我赌输了。”
我只觉脑子嗡的一声响。这口血像是吐在了我的脸上,染得我看什么都是血红的。
我咬着牙把沈识微揽到身后。
之前我设想的和沈霄悬打太极的九九八十一式,现在全爆炸般飞了九霄云外。
一同飞走的还有之前那点畏缩。
怒火涌动,我现在只剩一个念头。
什么了不起?大不了同归于尽!
我对着屋里另外那人叫道:“怎么?沈师叔这是要大义灭亲啊!”
沈霄悬正站在屋中,还是那副苍山负雪般的姿态。
这屋子似乎只容得下他一人,仆人早就逃得一干二净,我和沈识微也被挤进了阴影。
沈霄悬打量了我一会儿。
像是雪冕反射出一道阳光,他的目光里略有了一丝柔和之意:“此獠枭獍之辈,将来你必反受其害。”
我扶沈识微在椅子上坐下。沈识微又吐了口血在襟上,但他似乎觉不出伤,挑衅地直勾勾望着沈霄悬。
我往后退了一步,好再把沈识微护严实点:“他要害我,我早死了好多回了。还等什么以后?”
沈霄悬道:“人心平地起波澜,况且是他。我从小看他长大,深知他的心性。他现在不害你,只是还没到时候。”
我冷笑道:“我和他同生共死过,要说他的心性,我比沈师叔更懂!”
我身后的沈识微笑得更厉害了,他喘息不定:“秦湛,我何需你帮我说情?我爹说得没错……”
这家伙平时比谁都精,作起死来也比谁都更不要命。
我怒道:“你闭嘴!”一边转向沈霄悬:“沈师叔,你看他哪里都有毛病,是因为你不喜欢他。但没关系,我喜欢他就行了。”
报复的快意忽然涌得我满心都是,我生怕他不懂,强调道:“沈师叔听得明白吧?是要当一世夫妻的那种喜欢。”
这鬼屋本来就静,这一刻似乎变得更静了,像沉船往寒潭更深处落下去。连沈识微那垂死挣扎般的怪笑也停了一瞬。
可这瞬间转睛逝过,沈霄悬还是不为所动:“你们如今这点勾当不过是年少轻狂,将来你便懂了。”
我反手按在沈识微的肩头,不让他再找死。
我胸口的血水已经洇开了,变得有一拳之大,似乎不仅是沈识微的,还混进了别人的。
我抢道:“懂什么呢?杀妻证道还是卖子求荣?沈师叔,我可真懂不了。你当年和我娘算不算年少轻狂?你是懂了什么把她丢在一旁?我和阿曲只认识几个月,我也想救他。你把从小把他养到大,居然能推他去死!你送我那八个字,是想我终于有一天懂哪些的?”
天风流水,不知哪样能让磐石动摇?
我也不知什么能让沈霄悬起了动摇。
但他铸死不动的眉宇终于向下压了压。沉声说出了那句长辈最让人厌恶的台词:“我牺牲了阿曲,终归是为了你好。”
原来沈霄悬也会犹豫,片刻过后,他才柔声道:“你,你真正的名字是沈明彰。”
那天凌晨,徐姨娘催我走前替徐君绣再上一柱香。
香半天也点不着,点燃时已被烛焰燎得黑漆漆的,好似死者在做什么抗议。
但我还是端端正正把香插进灰烬。
我在心里对着那块木头说:我不是你真正的儿子。我知道你过得苦,死得也苦。但对不住,我得顾着那些还活着的人。
只是没想到,这刻来得这么快。
我闭上眼,叹了口气:“不对。沈师叔,我叫秦湛。”
沈霄悬道:“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当年我和你娘……”
我道:“沈师叔,我知道你负了我娘。但我也真不是你的骨肉。当年我娘的确是想怀一个你的孩子,但没能遂愿。她嫁了我爹后才有了我,她,她是服了药才强行催产生下了我。我知道我娘亲口说过我是你的儿子,临终前也让徐姨娘带话让你务必照顾我。但她只是为了报复你,你大可不必如此……”
我胸口一滞,如受恶风所鼓。
正茫然间,我听沈识微叫道:“小心!”
他站了起来,把我拦腰向后拉。
但也就在片刻,那股窒闷陡消。沈识微用来对抗的力气落了空,生生将椅子扶手拗断了。
沈霄悬鼓涨的袍袖慢慢落下,最后一刻,他终于收住了手。他怒道:“你怎可如此诋毁你娘!”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不仅是因为被他的掌风扫中,还因为从尾椎骨蹿起的本能的恐惧。
刚才我连沈霄悬怎么出手的也没看清。
这就是当世顶尖的高手。
是我和沈识微暗地当敌人的人。
他若要和我较真,我连三招也走不过。
我努力站直了,不让膝盖哆嗦:“我没有骗你。这是真的,徐姨娘亲口告诉我的。我才是个假货,你不用为我做这些,不要再为我牺牲谁了。”
沈霄悬看着我,他武功盖世,拥兵十万,今早只一箭便射破了赫烈王的锐气。但现在他脸上没有半点胜利者的样子。
我一字一字道:“我叫秦湛,我是秦横的儿子。”
一片死寂。
哐啷一声,那半截碎裂的扶手终于落在了地上。
沈识微绕过了我。他在沈霄悬面前吃力跪下,从怀里取出一个明黄锦囊。他浑身发抖,不知是激动,是伤,还是在忍住歇斯底里的笑。
他额上淌下虚汗,满脸都是冰冷的狂态:“陛下既回驾,此神州赤县之宝也当凑成完璧。儿子无能,今日方才奉还。”
沈识微把锦囊高高举起,他微笑着,拖长了声音:“愿父——亲——早破城外蛮军。”
汗水顺着他身体的抖动跌落在青石地板上。
滴答,滴答,滴答,更漏般可闻。
沈霄悬脸上波澜不兴,又似乎在数着时间一秒一秒过去。
他终于伸出了手,接过沈识微手上的玉玺。
他看的却是我:“你是绣儿的儿子。”
我站着,沈识微跪着,我们一起恭送濯秀庄主、天军元帅离去。
沈霄悬的背影终于拐过了门口。
我只觉得膝盖发软,累得要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一关我们算过了?”
沈识微还怔怔望着门口:“不知道。沈霄悬执念甚深,哪会为三言两语所动。他现在心神荡漾是一时,将来他必要把这件事情弄得明明白白。”
他终于撤去了这紧张的跪姿,也换成如我一般的瘫坐。我想扶他一把,但手脚脱力,只得靠在椅子腿上歇气。我俩都无力拯救彼此脱离窘境,唯一能做的就是靠得近一点。
挣扎了好一会,沈识微终于倚在了我肩头。
他道:“喂,你刚才说的是真的,还是你编出来的?”
我伸手擦去他唇角的血迹:“什么真的编的?你没事吧?伤着哪里了?”
他一动不动,仍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笑了:“重要吗?无论如何,我就是秦横的儿子。”
沈识微嗤笑一声,把头枕在我肩上。
“秦湛,二十年父子,我在沈霄悬眼里不过是枭獍畜类。哈哈哈,不管你亲爹是谁,他都想你是他的种。”他恶狠狠地大笑,但我还是听出了他话里的伤心。我抬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