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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嘴角抽搐,颤出了个惨笑。
可谁知接下来,就没有接下来了。
我想起那日看到的他赤裸又残缺的身体,叹了口气,只得重新又在他身边蹲下。
文殊奴眼望着江水,像是魂儿也和黄纸一起被吹进了江心,过了许久,他才蓦地捡起话头:“过了快两年,府上才放我回家看一眼。那时主上已经看上了我,每个月总要叫我陪他三两次,管事的人对我客气了不少。
但我心里真怕呀。小时候我娘常说,我长得好,长大一定能讨个标致老婆,生好多个孙子……可我现在没法讨老婆生孩子了,他们会不会生气?但转念一想,现在连主上都会和我说话,主上赏了我好多吃的穿的,玉梨算得了什么?老婆又算得了什么?我把这些都带回家里,爹娘看着一定高兴得要命。
不过我日日夜夜最想的事情,就是能在我娘怀里大哭一场。我做梦都想跟我娘撒娇,说我身上疼,让娘替我揉一揉。内府是个不能哭的地方,哭就是给主人找晦气。也不能说自己疼,谁不挨打?谁身上不疼?有什么可说的?这世上除了爹娘,再没别人会心疼我啦。”
他跪得笔直,轻声道:“只是等我到了庄上,我家的房子里住的已是另外一户人了。他们说我爹娘死在方圆了,这庄子空了一大半,多少人家绝了户,我还留着条小命,就是祖上积德,不让我家绝后。后来他们关了房门,由我站在院里哭,我哭了许久,但越哭越迷茫,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哭些什么。我再怎么哭,也没有一个人会替我揉一揉了。”
他此刻果然没有一滴眼泪,只是略蹙着眉头,神情就像那日在背诵第一次见我时我穿的衣服:“后来过了六年,我还记得那是个乌母祭,主上平了匪乱凯旋。他心里高兴,多喝了几杯,枕在我的腿上,跟我历数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事情,从他少年时和生死兄弟一起猎着的大鹿,一直说到烈鬃治水。
他说他当年发了两万民夫也还是不够,朝廷不予援手,他向他同胞兄弟穆剌王求助,穆剌王反羞辱了他的使者。他一心为国为民,为什么要遭这样的对待?一怒之下,他不顾自己身家,点了五千户怯怜口亲领上阵。
那时方圆已决堤,瘟疫横行,他本想撤往丹弘。偏偏穆剌王派了儿子来瞧他进展。他见他侄儿满脸讥嘲,便暗下决心一步也不退。
有些人染了疫病,有些人被淹死堤前,还有些人想逃跑,都被他的怯萨砍了脑袋。他涉险在堤前待了三天三夜,五千户怯怜口虽折了大半,但方圆的大堤终于是合龙了。
他说此事之后,沿江百姓感恩戴德,为他立了生祠,朝廷也对他刮目相看。但他最得意的不是这些,他最得意的是那日看见了他侄儿脸上惊愕又沮丧的神情。”
他转身朝向我方才坐的小庙,吃吃笑道:“我本以为主上只是随口炫耀,没想到这烈鬃江边,还真有他的斩蛟像呢。”
日薄西山,文殊奴的语气似也随着天光渐黯而变得幽怨阴森:“从那日起,我便再没有一天好日子过啦。
之前我没了爹娘,但一直以为那是他们的命不好。我们这种人生来就命不好,我蒙着主上恩宠,就比万万千千的人走运了。但那天他跟我说了这番话,我突然明白过来,我爹娘没了,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命不好。哪有什么命?哪有什么天?我爹娘没了,是因为赫烈王要削他侄儿的面子。
从那天之后,我每一步舞,都像跳在火炭上。日日夜夜,不知多少次赫烈王醉倒在我身边,腰间还挂着弯刀。可那刀也像在火炭上烧得通红,我就是拿不起来。我就是拿不起来……”
打第一次见面我就不喜欢文殊奴,一是排斥他这雌雄莫辨的外表,二则是他太乖顺听话了。虽说这是个阶级壁垒分明的世界,但他这号的也实在罕见,让我全身冒鸡皮疙瘩。
我总觉得他的一颦一笑都是不断揣摩后的结果,全是为了讨我开心。
今天是他头回不是为了讨我开心。
可惜走得有点过,不仅不讨我开心,还让我无比糟心。
我蹭一声站起来,连带也拽着文殊奴的胳膊把他提起来:“起来,站直。”
他满面惊惧,哀声道:“天使……”
我拎着他的胳膊,几乎把他提得两脚离地,像拎小鸡一般往那小庙里拽。
就算是尊泥塑,文殊奴脸上的神情也越来越恐慌。
但想来身边有血有肉的我怕更可怕一点,他咬紧了牙关,由着我拽,一声也不敢吭。
我把他丢在泥塑前。他身子发软,又要往下出溜,我一把揪住他衣领,一边伸脚踢他的膝弯:“叫你站好!好歹也是个舞蹈专业的,马步不会?”
文殊奴抖抖瑟瑟,任我把他搓摆成个不太像样的马步。我一脚蹬翻那泥塑前的供桌,把桌子腿折了下来,丢在他面前。
然后我在他对面也扎了个马步。双足一踏,尘土飞溅,想想还是不高兴,把郁结之气化作气贯长虹的一声大喝,连江对面也回荡着嚯嚯声。
要不是我瞪着他,文殊奴怕早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我清清嗓子,盯着那桌子腿。
我道:“站稳了。我教你怎么把刀捡起来。”
第57章
春天是真的来了。
我一路减了好几件衣服,现在只着单衣,颇有马肥衣轻,连翩西北之感。
这条路去年冬天我也走过一次,当时虽缺吃少喝、狼狈似狗,但身边有个沈识微。
那时我看什么都新鲜,什么都要问一问,沈识微心情好时就答一答,心情不好时三句话之后我们必定吵将起来。除了他被我友情破颜后冷战了几天,这一路上我口耳俱不得闲,只觉路走得飞快,眨眼就天黑了。
如今太阳钉在天上,就跟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怎么一动不动?
一路向南,路上扶老携幼的百姓就越来越多。
人家全跟我们走的反方向,我们就如溯流而上的大马哈鱼,一路迎接了无数惊异的目光。令人感动的是好心人相当多,我们前后被人拦下来提醒了二十多次。
内容无外乎都是同一个,前面在打仗,去不得了。
走到天色快黑尽,我们才找到个落脚的地方。
道旁有个小村,但黑灯瞎火,村人皆已走避,我绕了一圈,总算见个院子里有人声火光,便带着文殊奴和篆儿走了过去。
院子里约有七八口人,见我们在门口,齐齐抬头。我忙跳下马,搓着手道:“我们是过路的,想借个地方打火……”众人不知为何哄然笑了,有人冲我招手道:“算你们运气,进来吧。”
我忙走进院子里,见顺着墙根一溜箱子与藤筐,全是收拾好的家当,原来人家也打算开拨了。
我们把牲口拴好卸鞍,一个魁梧的农夫靠过来与我搭了几句话,听说我们往南去,不由又笑了:“你们来之前,我们还正说着方圆十里就我几兄弟胆子最大呢。却没想到还有你这样不怕死的倒着走。”一边又说:“也不巧,我们已经吃过了,但灶里还有火,锅也没收,要不嫌弃,我叫婆娘烧点热水。”我忙不迭道谢,叫篆儿跟着去弄饭。过了会儿,一个农夫帮着端来三碗煮开的面糊,我一边坐在个箱子上吃,一边和院中的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突听院门口一阵骚动,有人大骂:“滚出去!”
循声望去,门口站着个瘦骨伶仃的男人,手拄木棍,点头哈腰,正在苦苦哀求。
这瘦子一露脸,就似热锅里进了水。众人破口痛骂,性急的揎袖撸臂,寻了家伙要打人。那瘦子被一条扁担当胸捅了几捅,见再不走就得挨揍,只得转身逃了。
我见他屁滚尿流、一瘸一拐,原来是个跛子,有些不忍,陪着笑脸说:“不过是个花子,你们收拾妥了不方便,我这儿还有多的干粮,拿点舍给他吃吧。”
话音未落,有人便一口唾沫呸在我脚边:“就是拿去喂狗,也不喂这畜生!”一个农妇接口:“狗都饿死了,这畜生拖着条烂腿,怎么还不死?”笑骂声中,有人尖声道:“他还叫看在同姓的份上呢!”
最先与我搭话那魁梧农夫看我惊诧,略有点尴尬:“客人也别觉得咱们不仁义。你不知道,那畜生是报国军的……”
我不由苦笑:“我在北边时,还听说报国军是仁义之师……”
那农夫恶狠狠打断:“他们要是仁义,连官军老爷都是菩萨了!这畜生和我们同祖同宗同一村,投了报国军,反带着外人祸害自己人,作威作福糟蹋寡妇人家时,怕是没想到刘打铜也有一死!”
我不由失声:“刘打铜死了?”
那农夫昂然道:“可不就死了?不光那畜生这么说,四面八方都这么传。报国军这帮瘟丧被官军围在了帆丘城,刘打铜进城时就带着伤,缺医少药,没几天就活活疼死了。这帮瘟丧自己死也就死了,那帆丘城还有没跑出来的平头百姓呢,等官军老爷一进城,怕是一个也活不了。”
我口中连连称是,暗惊我所去不足二十日,拓南居然就生了这等剧变。又等了一等,院中人的愤慨稍平,那魁梧农夫说人多住不开,带我到了隔壁空院。他开了房门,只见逃难的村民把粗苯木器都收了个干净,房中只有一张稻草搭的破木床。
那农夫前脚一走,我叫篆儿和文殊奴自己拾掇、不许乱跑,后脚就偷偷出了院子。
好在之前那瘦花子没走远,正坐在不远处一个院落檐下。见我走近,他本已抓起木棍,但约摸见我身量如此高大,料无胜算,便又立刻丢下,两手抱头,在地上蜷做一团。
我又气又笑,又有三分可怜:“我不打你。”本想蹲下让他宽宽心,却闻一阵腐尸般的恶臭从他断腿处传来,忙消了念头,选了个上风处站住。
那花子仍是蜷成一团,只从两臂缝里看我,直到我丢了块干粮在他面前,他才来了精神,爬起来连泥带土一起抓进嘴里吃了。
等他把嘴里的东西都咽下,我才说:“我问你几个问题,答妥了就还有吃的。”
那花子忙道:“是,是。”虽还是瑟缩,但一双眼无比渴望地直盯着我胸前,活像我是个F杯还没穿胸罩的妹子。
这花子不过是个小卒,大的军事动态他也讲不了。只能支离破碎地告诉我,报国军拿下高坞城后不久,朝廷就发了精锐平乱。之前报国军攻无不克,并非共军多狡猾,而是国军太无能,如今遇上了虎狼之师,被打得抱头鼠窜,丢了高坞,一路且战且退,现在被困死在不远处的帆丘。
刘打铜撤退时受了箭伤,进城没几天便死了,反强过被拿下生受凌迟。
我想起曾军师和叶镥锅,又想起沈识微虽没细说,但已打了报国军的主意,也不知这惹事精现在人在哪里。真恨不得有个随意门,一步便跨回濯秀才好。
那花子已吃了我好几块干粮,但还盯着我胸前看。大约是见我神色焦躁,怕我就这么走了,忙把嘴里的东西拼命咽下:“但报国军还完不了哩。”他噎得直伸脖子:“刘王是没了,但城里有高人!您知道怎么?那高人从城墙上飞下去,杀进阵里,蛮子摸都摸不着他。一会儿就他拎着个大官的脑袋,就又飞回来了!”
怎么着还要武侠转玄幻?
我冷笑道:“编,接着编。”
那花子急了:“我是没亲眼见,但看见的人都这么说!那真皋大官的脑袋也挂在旗杆上呢!刘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