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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苦笑道:“就算你说得有理,濯秀就再找不出第二个人去做这件事了?特别是身上没伤的那种?”
沈识微道:“找不出。四师弟八师弟未归,大师兄过慎,黄二是个空壳,阿峥阿曲又太稚气。”他将酒壶盖子盖好,丢还给我:“最要紧是,濯秀只有我与曾铁枫有点交情。”
我听得一怔:“你与曾铁枫有点交情?”旋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无名火直滚,把那酒壶往双陆棋盘上一摔,好几颗棋子咕噜噜滚到地上:“合着你还打算一个人去?”
沈识微眼皮也不抬一下:“此行未必万无一失,不好强秦师兄同行。”
我恨恨道:“胡说八道!我能让你一个人去?”话一出口,警铃大作,我是不是又不知不觉被他带进了沟里了?只得努力找补:“先别说什么万无一失,你有多少把握?”
他抬起眼来,不知为何有了一丝笑意:“你当曾铁枫送我们回栖鹤纯是好心?那车把式一路偷偷跟我们到濯秀行馆门口,你叫门时,他就躲在街角。如此正好,曾铁枫知道了我们什么来头,别说对下手,怕连得罪也不敢轻易得罪。但刘打铜是个什么角色,我虽有消息,但未必做得准。”
隔着小案,沈识微仍向我俯过身来。脚边的炭盆,眼中的野火,也不知哪一样把他的两颊烧得发红,连他的鼻息也有点炙人。
他道:“秦师兄。若这世上有万无一失的事,大概只有躺在床上不动。能谋算的事情,穷我心智也要去谋算,但算不到的事情又当如何?”
我被他这模样慑住,只得重复:“当如何?”
却觉得几根微凉的手指触了触我的掌心。
沈识微从我手中抓出那两颗色子,丢在棋盘上,滴溜溜打转。
他服着药,近日自然滴酒不沾,但不知为何,我却觉得他此刻一副醉态。
色子越转越慢,未等停下,沈识微弓起手掌罩住。
“算不到的,当然是赌一把了。”他笑道:“秦师兄,你赌有几点?”
第45章
只几日功夫,春风就把山水煨得温软了。
晴翠侵城,栖鹤的冰花再便凝不住,凋落了满地。红纸遭涣冰一浸,满城的白墙根下、青石板隙都淌着胭脂色的细流,好似阿房宫中的弃脂水,涓涓缕缕往溪中归去,直教长言也涨腻。
沈识微带我进了个茶铺,我见身后留着一串淡红色的脚印,笑着对他说:“咦?快看,像不像我俩杀了人,从凶案现场跑出来?”
沈识微漫不经心回头瞧了瞧,也笑了:“嗯,挺像。栖鹤人管这几天叫‘履下生莲’,还有女子特意穿鞋底刻了花样的木屐出游,可见不及秦师兄风雅之万一。”
果然还是江玉郎,不嘲笑别人能死。
栖鹤的茶坊中不仅贩茶,我俩找了个僻静角落坐下,叫了几碟点心,两瓯时令的茶汤。
其中有碟菱角型的糖,昨天在沈识微书房里我就吃得意犹未尽,过卖刚一放下,我就抓了一把。一边吃,一边等闲人走远:“沈师弟,行李都打好了,还不出发?是不是按栖鹤人的雅癖,亡命前得先来吃个壮行糕?”
他抿了口也带着点胭脂色的茶汤:“山上给你看的消息是前几日的了,咱们那故人怕已离了原地。要走得再等个确信儿。我这个朋友不方便进行馆,所以约他外面见。”说着也拈了一颗糖尝了尝:“这牵衣糖做得还是比濯秀差点。”
我道:“是吗?我吃着倒差不多。就是猪油的我不喜欢,松仁的香多了,馅儿不一样,怎么就非要做成一样长相……你那朋友怎么就不方便进行馆了?”
沈识微道:“公门中人,自然不方便。这牵衣糖虽小,也有讲究……”突然一顿,隔着桌子向我伸过手来:“喏。”
他摊开的掌心放着一粒糖,已被咬开了,正露出一半松仁的馅儿。
我打断道:“等会儿先别说糖!”见他没有收回去的意思,忙一把接过来,也来不及往嘴里放:“意思是你在官府安插了个细作?”
沈识微眉梢眼角又烧起那傲慢的红光。但越是目下无尘,他就越温声曼语:“什么细作不细作,人家可是正经的官身。只是这栖鹤城的塘报,不先过濯秀的眼,怎么能往上禀报?”
黑社会当到这份上,除了造反,也确实没有别的出路了。
我哭笑不得,把他给我的糖丢进嘴里嚼着:“说来你们是行贿了,还是抓了小辫子?”
沈识微摇摇头:“秦师兄又说得难听了。说是公门,但这栖鹤府上下受濯秀的好处怕要远胜天恩。只不过我这朋友未举时家父就赠过金,又靠濯秀才放回栖鹤,比其他人更感恩图报点罢了。”
说着又递过来一粒他试过的松仁馅儿的糖。
还玩的《无间道》。我道了谢一声,接过糖来:“沈师叔这么帅,怎么挑了曾志……”
话不及落。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我只觉从天灵盖到尾椎骨,浑身的毛发都炸了起来。
等等!这事儿忒么的有点不对啊!
栖鹤人逐春逐得紧,店里早就撤了炭盆,我坐下时隐隐觉得有点冷,但现在却如几碗老酒在腹,额头背心都快要滴下汗来。
他怎么能这么自然而然地给我他吃过的东西,我怎么能还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接过来给吃了?
我心虚气短,糖是万万不敢再往嘴里丢,只得偷眼看沈识微。
沈识微气定神闲,手指拨弄着一叠酥饼上的小签。
小签上工工整整题了两句诗,不过是莺飞草长、万物复苏的应景话,每盘点心上都有。但他的目光好像被这十四个字黏着了,怎么也挣扎不出来。看了一遍又一遍,高考语文做阅读题也莫过于此。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我觉得他耳根隐约也有点发红了。
四下沉默得只能听见我们的呼吸,连嘴里的甜味也变成了让人倒牙的酸。
沈识微总算放下了那张小签,满脸平静:“秦师兄,店里有双陆,叫人拿来我们打两局?”
我呲牙咧嘴地挤个笑容:“不了,正事要紧,等你那朋友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刘建明高级督查总算来了,我心乱如麻,连他长得像不像刘德华也没看清。
沈识微拿了该拿的东西,我俩出了茶坊,牵了马,踏着满地的莲花,往栖鹤城外去。
不说话不行,说话就更不对。我俩东拉西扯了几句,哪个话题都继续不下去,最后一齐在马上沉默。沈识微说要带路,我赶忙同意,他便打马走在前面。
这段时日我和他相处融洽,就算实在没话说,随便找个由头都能友谊赛性质的抬半天杠。如此气闷的场面,还是之前和他冷战的时候才有过。
我悄悄又再落后一点,彻底离了他的视线范围,这才略觉自在。觉得掌心有什么硌着,打开一看,竟然是那颗他开过光的牵衣糖,居然一路带到了这里,已经变得有点黏糊糊的了。
丢也不是,吃不可能,我想了想,胡乱塞进行李中。
到底怎么个意思?是不是那个意思?
如果是,那他这段时日对我春风化雨倒就好解释了——还真是花无缺和铁心兰,这忒么都是把妹的路数啊!
可怎么就能是这个意思!
秦湛是条昂藏大汉,说起话来声如洪钟,走起路来地动山摇,一顿能吃好几斤。刚才踩的那串红脚印个个都有四十好几码,瞎了也不能把我当妹。沈识微体格比我差点,但也有一米八多。虽说是个小白脸,但再怎么眉目如画,画的也是月涌高天、霜冷长戟,花美男都算不上,更别提娘娘腔。再兼心黑手狠,杀伐决断,他又怎么能把自己当成个妹?
我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必是我思想龌龊。正好到了能跑马的大道上,沈识微回头对我抬了抬下巴,一鞭打在马臀上。我追着他蹄后的轻尘,也策马奔去。
什么乱七八糟。全部都是幻觉!吓不倒我的!
塘报上说刘打铜扰袭高坞,守军弃城而逃,但还未来得及进城,混天星部就杀了个黄雀在后。刘打铜被打了措手不及,但又不愿拱献高坞城,与混天星在城外对垒。今天我们收到的塘报,是高坞令偷偷送出的消息,说刘打铜又吃了败仗,退入高坞城外棘山中,正是两败俱伤的局面,求王师来剿。
字字泣血,可惜王师就是不上岸。两个反贼倒是到棘山脚下。
混天星部驻在营中,刘打铜部蜷在山里,附近百姓早逃了个精光。我们沿着棘山脚走了大半个时辰,没见着一个人影。
沈识微倒也不急,找了个略高的小丘,叫我下马等着天黑。
他既然敢来,必然想好了主意,我也懒得多问,饮马造饭,和他分着吃了干粮。等到暮色苍然四合,远处平原和身后山中,都星星点点亮起了光点。
两军驻地都生起营火,远远瞧去不觉得兵凶不祥,反如栖鹤街市的万家灯火倒映在长言溪里,彼此辉映,还怪温馨的。
原来沈识微等的是这个,也对,若不是夜来,往山上哪里找人去。我吸了口气:“我们是要去夜访曾军师?”
他却不答,只说:“咱们也把火生起来吧。”
我讶道:“我们也在山下过夜?就算要过夜,也选个藏着点的地方吧。”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要是我们在这小岗上生起火来,棘山里的人可也把我们瞧个一清二楚了。
沈识微道:“秦师兄还想夜里去探营?棘山千回百转,白天去寻伏兵也极凶险,况且夜间。若非如此,刘打铜怎会驻兵于此。生堆火,等他们来找我们吧。”
倒是典型的沈识微出的主意,要论千回百转,棘山哪里比得过他的脑回路。
我问:“要是他们不来呢?”
火星一蹿,沈识微擦着了火石。也不知什么时候,他无声无息地集了捧柴火,现在蹲在地上,正专心致志的生火:“这个山口正对混天星的大营,若曾铁枫连设个夜哨也想不到,夜哨瞧见有火燃了一夜也不来探,那此处也不值得我们走一趟,不如在濯秀舒舒服服打双陆呢。”
身在这野风四起的山脚,一想起濯秀,只觉如洞天福地一般。
我本想抬杠,突然没了兴致,叹了口气道:“要是前两日,你我这会儿也切上几盘了。”
沈识微打燃了火,用手掌护住颤巍巍的一簇焰苗:“以后你我打双陆的日子还长,只愿秦师兄精进点,我赢得也真是腻味了。”
我笑道:“沈师弟还记得不……”正想问他还记不记得我说过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却忽然一滞。
他那句“日子还长”到底是话里有话,还是我想太多?
焦躁又在胸中喉头翻滚,我不敢再顺着往下讲,别过脸去望那片天上的街市:“要是他们不派步卒下山,乱箭射来,那怎么办?”
沈识微添了柴进火堆,拍拍手上的灰,站了起来:“乱箭射来,倒不是不可能。若换了过去,我有把握毫发无损,但现在我大概只痊愈了两成……”
火光跳动里,他看着我。我无可奈何地笑了:“剩下这八成,就得我去接了,是吧?”
第46章
等到三更,营火恹恹,来的果然是箭。
我和沈识微选了处树石间的夹角,正好能容两人一左一右倚在其间。
我正假寐,忽觉倚着的树身微震,猛然站起,脑袋撞上横欹的树杈。这一撞不知比箭击猛烈多少,枯枝簌簌,积了一冬的浮尘洒了我满头满脸。
还来不及看清没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