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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人情,一一从丝结。”文玄舟牵着他的手,口吻异常温柔。他手里有一团细棉线,丝线纠缠不清,他要迟夜白把它们都解开,再打上九十九个结。每一个结都要有意义,并且迟夜白还要学会在每一个结之下臆想出新的结的方法。
和制造“房间”与书架相比,这一个练习更加艰深。
迟夜白花了近十日,才终于能顺利分清和说出环绕于身边的数千个“结”的意义。
“第六十三个结,是司马凤。”他结结巴巴地说,“这个结下,还有七十二个结。他们是司马的爹娘,是阿四,还有司马的那匹马……”
“还有马?……那匹马是下面的第几个结?”文玄舟问。
“第三十个。”迟夜白立刻道,“在马儿的结下面,又有十七个结,是马槽、马鞍、马草这些……马鞍这个结,与司马的爹爹有关系,它们可以连在一起……”
迟夜白嫌自己说得不够,还要站起来比划。他那时全身心地信任文玄舟。在一片黑暗之中,身旁的数千个“结”仿佛数千颗星辰,围绕着他,包裹着他,保护着他,还指引他,一步步地归纳与概括,直到将所有的事情,全都用最原始的九十九个结清楚地归类。
这九十九个“结”,便是迟夜白“房间中”的九十九个书架。
随着他年岁渐长,那“房间”也越来越大,“书架”越来越多。但只要循着丝线与结的痕迹,他总能理清楚脉络,并立刻将它们分别放置在不同的“书架”之上。混乱的记忆终于得以整理,他学会这个方法的时候,内心对文玄舟充满了无限感激。
“结”可以是人,也可以是关键事件。而在整理这些记忆的时候,迟夜白自己也发现,世上的事情着实充满了巧合与不确定,但每一个巧合与不确定,又总是以无数的既定事实来完成的。司马凤养的第一匹马死了,他哭了很久。如果他当时不哭这么久,也就不会在马儿的尸体下发现草药的碎片,最后发现马草里混入了带毒的植物。这些带毒的植物是马夫无意放入马草之中的,因为这些草药对人无害,而他的妻子被蛇咬了,正要用这些草药来医治。马夫照顾妻儿,疲累不堪,没有认真归置好草药。而那条蛇又正是司马凤在外面抓回来,要养着来玩的。
或是巧合,或者不是巧合。世情种种,杂糅混乱,但隐约又有迹可循。
迟夜白明白了文玄舟这句话的意思。
文玄舟无法掌握他们的每一步行动——他思考的是每一步行动的可能性。
把宋悲言留在清平屿上,这是一个“结”。而这个结之下,有着数个可能性,这是从它衍生出的“结”。
十方城事件也是一个“结”,事件解决之后,司马凤和迟夜白可能回家,可能去杰子楼,可能留在少意盟……这又是数个从十方城衍生出的“结”。
文玄舟有能力理清楚这些尚未发生的可能,因而始终紧紧跟随着他们,甚至总是领先一步。
“这个寨子你也早就知道了。”迟夜白连退了两步,文玄舟已走得更近。迟夜白紧紧抓着手中的剑,语气有些不稳:“这寨子这么奇怪……都是人骨和血,还有你脚下的那根绳子……这是用来祭祀的地方吗?”
“对,一种残忍但有趣的祭祀方法。”文玄舟停了下来,照着底下笑道,“乌厄教的人认为,只有剥去皮肉、清除骨血,经受风雨清洗,人才能解脱此生的罪孽。他们的……长老或者称为领袖,就是那几个人,各个都是杀人拆骨的好手。”
他顿了一顿,带着笑意往下说:“他们都是神鹰营的教头,是我的先生。”
雨仍旧淅淅沥沥落下来。文玄舟已经站在了绳索边上。这是方才迟夜白站立的位置。他饶有兴致地低头看着下方:“你都看过了,觉得有意思么?”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迟夜白突然问,“这也是你猜测出来的么?”
文玄舟皱了皱眉头:“许久不见,你的话似乎比小时候要多了。这不是我猜测出来的,今晚的偶遇,着实只是一个巧合。我许久没回来过这儿,想过来看看,看看我当年刻下来的东西,但巧得很,竟然看到了你们。”
“你刻了什么?”迟夜白又问,“就是这墙上的字吗?”
文玄舟有些惊喜:“你已经看到啦?太好了,我还日夜想着,要如何把你带到这儿,这真是个不小的难题。”
“你为什么要刻这些东西?”他话音刚落,迟夜白又问,“这些混乱的字词……有意义吗?”
文玄舟笑了:“自然有意义,我可以与你详细说说,不过……”
他转过蜡烛照着迟夜白,正要继续说话,却惊讶地发现迟夜白闭着眼睛。
文玄舟在这一刻,心里突然窜过一丝不祥的感觉。他立刻闭上了嘴巴,但自己的声音仍在骨头寨里回荡着。
随即下一刻,他听到了手上持着的烛台上方,出现了一根闪亮的丝线。
是雨水。是从顶上落下来的,几乎连成了一条丝线的雨水。
文玄舟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走到这个位置像是巧合,却并不是巧合。
迟夜白在和他对话的时候,一直在往后退。而为了接近他,自己则在他后退的时候,持续往前走。走到此处,迟夜白恰好问他寨子的作用,又恰好提起了“绳子”,文玄舟便停了下来,以烛光照亮下层的绳索。
这是迟夜白方才站立的地方。所以他知道,在这个位置上,有一个漏雨的口子。雨水会落下来,一定会落下来。而为了让文玄舟不至于注意到这滴沉重的雨水,迟夜白一直在跟他提问题,不断地分散他的注意力。
雨线果真坠下。
“嘶”地一声,烛光应声而灭。
文玄舟一时从光明落入黑暗,眼睛无法适应,入目尽是沉沉的漆黑。
在烛光熄灭的瞬间,他知道,迟夜白一定睁开了眼睛。
迟夜白适应了黑暗,准确地知道文玄舟站立的方位,并且知道文玄舟现在看不到自己。
文玄舟心下一沉——这年轻人和自己一样,在瞬间进行了推断和布置。这固然是一场漏洞百出的布置,可没人有时间去完善它,迟夜白带着杀意,正要举剑攻击。
那蜡烛的烟气还没散尽,凛冽剑气果然从文玄舟的前方向他袭来!
第80章 骨头寨(10)(+七夕各组日常小剧场)
文玄舟没有格挡,也没有闪避。他不能避——在这黑暗之中,他也许还需要片刻才能恢复目力,而这片刻时间,在迟夜白这样的高手眼里就是决定生死的瞬间。
他看不到迟夜白,唯一能让他知道迟夜白方位的,就是迟夜白的剑气。
他迎着剑气跨出一步,腰身一矮手腕一振,便将手中的蜡烛震碎,露出其中的一根铁芯。
那铁芯不过手掌长短,完全被蜡烛包裹,加之细韧无比,几无重量。但文玄舟将内力灌入,铁芯立刻绷直,有如锐刺。
迟夜白不知道他手里已经多了这样一根武器,圆睁双目,朝着文玄舟的方向刺去气势凛冽的一剑。
刺中了!——剑上传来了皮肤的阻隔感,随即剑尖没入皮层,深入肌理,挑破血脉——他刺中了文玄舟的肩膀。
迟夜白毫不留手,反手一拧,剑尖斜飞而出,割开了文玄舟肩膀的皮肉,溅出一长串血珠。
但他没有听到文玄舟的声音,反而是右手手肘忽的狠狠一痛,右臂顿时失去力气,长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迟夜白立刻飞身跃开。他急急摸索自己的手肘。没有伤痕,甚至没有血,但确实有异物进入了他的手臂:那东西细且长,冰凉刺骨,从手肘处斜刺入上臂,卡在骨缝之间,他的手臂已经无法动弹了。
一切只发生在瞬间。他刺伤了文玄舟,而文玄舟也伤了他。
皮肤上只摸到一个细小的孔洞,迟夜白没有时间犹豫,也不敢犹豫,左手食中二指立刻刺入孔洞两侧,试图从手臂中拽出这根奇怪的“刺”。
他抓破了自己的皮肤,也抓破了肌肉,果真在血肉之中摸索到那根细细的刺。迟夜白立刻察觉这是一根铁丝。他试图将它拔出来,但才一扯动,右臂立刻颤抖,剧烈而迅猛的疼痛霎时从伤处爆发,令他一时控制不住,惨呼出声。
文玄舟一击得手,便立刻蹲在地上,没有起身。
直到听见迟夜白的痛呼,他才放下心来,从地上抓起迟夜白的剑,慢慢站起。
“不要硬拔,除非你不想要右臂了。”他左边肩膀被刺出一个血洞,血哗哗往外淌,于是抬起手指匆匆点了穴道,遏制血液的流速。和身体的疼痛相比,击垮迟夜白的喜悦更为强烈。文玄舟振奋精神,拖着那把剑走进迟夜白。
迟夜白背部紧紧贴着墙壁,因为方才那阵可怕至极的痛楚而侧身蜷着,不停发抖。
“当然不是简单地刺进去就完事了。”文玄舟心情很好,愿意花时间跟迟夜白解释,他轻咳两声,温和道,“你举剑的时候,手臂的肉块和骨头都会随之移动,于是肉块和骨头之间,就会出现难得的缝隙。这根铁丝从手肘的少海穴刺入,沿经脉与骨头,先穿过你手肘的关节,随后卡入两根臂骨之间。穿刺关节的手法各人都有不同,除非我出手,或者除非有会动刀的大夫切开你右臂的骨肉经脉,否则你不可能自己取出来。若是蛮横动手,铁丝断在其中,那你的手肘关节就永远不能动了。”
迟夜白低声喘气,没有回应。
“神鹰营里学的什么……学的就是这种事情啊。”文玄舟声线温和,如他当日教导迟夜白如何建造“房间”一样,“如何巧妙地克制对手,如何在给对方最少伤害的情况下保留他的命,并且不断折磨他。神鹰策和神鹰营的书卷,你都看过了吧?”
最初短暂的不适应已经消失。文玄舟如今可以在黑暗之中,清晰地看到迟夜白的身影。
“有意思吗?觉得好玩吗?”文玄舟笑道,“我觉得可好玩了。除了这些,还学了许许多多的东西。若是如今神鹰策仍在,你或者司马凤这样的苗子,也是得进神鹰营的。不想去也没办法,他们会将你们抓去,当做被拐卖而走的孩子,从此在世上销声匿迹。”
他说了许多,不见迟夜白有任何回应,只听得到他的呼吸声,不由得有些失落。
“你这么难得……我真不想为难你。可你又确实难得,若是不为难你,总觉得这辈子少了许多乐趣。”文玄舟站在他面前笑道,“相逢即是有缘,这样吧,你告诉我神鹰策的事情,我就把铁丝取出来,放了你。”
他絮絮叨叨说到现在,迟夜白终于给了他一些动静。
“神鹰策……你不是已经很熟悉了么?为何还要问我?”
迟夜白声音虚弱,似是在忍受巨大痛苦。文玄舟语气平和地说:“既然问你,自然是有些我无法找到也无法看到的东西。”
“是什么?”
“朝廷所设立的神鹰营被取缔之后,里面的钱都去了哪里?”文玄舟压低了声音,“当日帐上共有十几万两黄金,但最后鲁王上交朝廷的却是一本假账簿,帐上不过几千两金子。”
迟夜白愣了片刻,反问道:“鲁王之后自己也设了一个神鹰营,用的难道不是这些钱?”
“当然不是。第二个神鹰营不是他自己一人建起来的,有皇子也隐秘地参与其中。我本人便是从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