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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出于蓝胜于蓝,”闻笛笑中还有些吐息不匀,“可我还记得你当时跳那个山洞差点摔下山崖的样子呢。”
柳十七作势要掐他脖子,闻笛连忙示意不和他玩:“不闹,我们到了。”
言语间太清门外走出一个身着道袍的小道童,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摇头晃脑,说什么今日不接待香客,二位请回云云。
柳十七将慕南风的名帖给他,那道童仔细看了,态度仍是不卑不亢,要他们随自己来。
一路穿过习武广场、三清殿与一排雪松林,道童带领二人停在一个小院外,稽首道:“此处便是慕真人居所,二位请进便是。”
言罢他眼观鼻鼻观口,后退两步后转头离开。
“可比你小时候稳重多了。”闻笛想起柳十七垂髫年纪在西秀山四处祸祸的模样,忍俊不禁道,“真应该让你那会儿来练练心性。”
柳十七无法反驳,轻哼一声,伸手推开了庭院大门。
当中一张石桌,三张石凳。桌面温茶焚香以待,寥寥青烟直上云霄,而桌边坐着两人,听见响动,不约而同地望过来。
其中一人胡须花白,两鬓微灰,身着天罡道袍,佩剑靠在桌边,不怒自威,想必就是父亲的师长慕南风。另一个年纪大些,鹤发童颜,端的精神矍铄,面带笑意,目光落在十七身上,那笑意便更深了。
柳十七诧异道:“是您?我在长安见过……”
长安城中替他卜了一卦的老道人,为何会出现在紫阳观,他到底是谁?
听闻此言,慕南风转身略带责怪道:“师叔,你又几时下山胡闹?”
他这称呼一出来,连闻笛自诩处变不惊,都一时语塞了:“师叔……您,您就是当今的观主石山道长吗,但您那日……”
“哎,哎!不提了!”石山道人连忙打住,“今日你们前来又不是找我,与我何干?你们聊吧,我进屋去找点书看。师侄,你的贵客你自己招待,也不先打声招呼!”
慕南风道:“我当你故意的。”
石山道人叠声叫道“看破不说破”,起身钻进屋内。他走路时落地无声,连身形都看不清,转眼工夫便消失了——此等轻功造诣绝非普通的步法或是内功便能达到,唯有到了他那年纪,对力与气的运用已臻化境,方能炉火纯青。
柳十七看呆了,半晌没开腔,倒是慕南风,很没架子地拍了拍石桌。
“来,十七,过来坐,我已经有……”掰着指头算了算,他恍然大悟道,“你今年虚岁二十二,那便是十九年没见过你了。说来好笑,你父亲叫我给你起名,后来观中出事,我倒一直未能抽身,结果便不了了之。”
他至今都还只有个小名,柳十七不好意思地笑笑:“左……师父替我起过,便叫眠声。旁人喊习惯了,其实叫什么都好。”
慕南风深以为然道:“姓名不过一个称谓,我也直到近年才明白这道理。你小小年纪,许多事情能看透,不愧是来归和晓妹的儿子。”
他提到正题,柳十七道:“道长,您传信叫我和笛哥前来,或是关于爹娘的事要告知?”
“说与不说差别不大,有的事尘封与否也引起不得多大变化,我其实是想见你和闻笛一面,替来归看看。”慕南风斟茶后道,“而今一见,果真已是两个英秀少年郎!来归倘若泉下有知,定能十分欣慰。”
前不久才经过死别,又说起爹娘,柳十七抱住小小一方茶盏,若有所思。
慕南风见他二人不语,兀自道:“你们应该都听说了《碧落天书》,兴许不必我多言。当年晓妹自望月岛出走,带走了下半册。她说那位大师兄似乎对此书有所企图,非要搞一个什么障眼法,好把他骗过去……”
“义母伪造了一份,她聪慧过人,又饱读武学典籍,仅凭理论便能逆走经脉,然后此书交由前辈,佯装真迹带出,好吸引盛天涯,是么?”闻笛道。
慕南风频频点头:“不错,好家伙,她与来归武学不过平平,交给我正好做了个诱饵——可惜我那时风华正盛,突然被盛天涯打了一掌,元气大伤。这笔账还没讨回,他俩倒好,携手西去,与我就再没机会见面了。”
他看淡生死,也许年岁渐大,当真能有这般豁达。
闻笛道:“是,多谢前辈。”
慕南风道:“那《碧落天书》的真迹,你们可有寻到?”
闻笛道:“在长安的旧居中寻得,十七不肯练,把它交还给了封听云——便是望月岛那位的弟子——带回东海,恐怕也要永久封存了。”
慕南风捋须一笑:“也好,也好。”
茶尚温,香未焚尽,天光也正亮。
慕南风便又捡了些陈年旧事说与他们二人听,左不过当年虞岚如何戏弄柳来归,又主动向他示好,把一心向道的青年带回红尘,结为秦晋之好了。再多的,便是夫妻二人伉俪情深,合起伙来欺负旁人。
“你们那会儿都还小呢!”慕南风感慨道,“我与来归空有师徒名分,却实在没教过他什么,到后来晓妹玩笑,干脆兄弟相称了,像什么样子!”
闻笛笑道:“我有印象的,爹和娘总合力灌道长的酒,把人弄醉了,又暗自传谣,说慕真人破了戒,该被抓回去闭门思过。”
慕南风连忙示意他往事不必再提。
这些事柳十七都没有印象,直至熏香烧到尽头,他只觉这短短半日,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却让他轻松多了。至少从今日起,他可以更坦然面对生离死别。
先前抑郁一扫而空。
临近黄昏,慕南风起身送客:“你们日后居于何处,便写封信跟我说一声。我也是糊涂,这么些年都找不到来归两个儿子的下落,此后非要替他多关心才对。”
闻笛道:“一定来信,望道长不必太过介怀。”
慕南风又叹道:“按辈分,你们好歹得叫我一声伯伯的——罢了,天色已晚,今日若不想下山,我叫人安排你们去客舍住下,明日再离开。”
柳十七道:“我们原本在山下订了客栈厢房……”
慕南风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一周,了然道:“也是,年轻人嘛,大都耐不住道观里头的沉闷。既然如此,我便不送了。”
“前辈留步。”闻笛与柳十七一行礼,却是先行离开。
山间小径,雪松林的影子被夕照拉得老长,柳十七心念一动,去牵闻笛的手。十指缠绵,他刚要说话,背后却传来一声长啸:“小孩儿!”
柳十七一愣,转过头去,见那林中自慕南风庭院的方向,一人疾速而来。等他靠近,却是石山道人,面色如常地停在二人咫尺之处,含笑不语。
“道长有何指教?”闻笛情不自禁地伸手把柳十七往后拖了拖。
他保护的姿态全被收在眼底,石山道人笑意顿深,开门见山道:“姓柳的小孩儿,你身侧那把佩刀我见了,熟悉得很,你给我看一看,如何?”
除郁徵外,石山道人是第一个说那刀眼熟的。他见多识广,又活了快百年,想必知道许多前尘旧事。柳十七见状,加之他本也对长河刀有诸多疑问,当下立刻行云流水地解下佩刀,递到石山道长手中。
那老道一改方才的玩笑之色,认真查看,从刀柄到断刃都细细观察过,甚至不放过每一处刻痕。他或弹动刀身听音,或是挥动刀刃感知重量,足足研究了一刻时间有余,这才把长河刀交还给柳十七。
见他神色严肃,柳十七不禁忐忑道:“这刀……前辈,这把刀你可认得?”
“哈哈,何止认得!”石山道人粲然一笑,一双看尽红尘的眼中竟浮起如年轻人一般的光彩,“这刀名叫‘长河’罢,与紫阳山可是渊源颇深。”
柳十七抱紧了长河刀,连忙道:“愿闻其详!”
石山道长捻须思索须臾,道:“约莫八十五年前,我还是个小道童呢,刚入门习武,成天不是扫雪就是抄经,日子过得十分无趣。可那年冬至,紫阳山顶忽地出现一场雪崩,后来师门中人上山查看,见一处被砸出方圆丈余的大坑,当中竟是一块罕见的陨铁。非金非石,材质轻盈却又异常坚硬,实在是锻造名兵的好材料!
“当年全天下精通锻造之术的,当属西秀山十二楼与漠南剑庐。第二年恰逢论剑会,尊长便以此陨铁为名剑,许诺谁赢了其余人,陨铁便归他。结果你们猜怎么着?果真是十二楼的新任掌门钟不厌赢下了陨铁,带着它回了西秀山。
“十二楼花了十年时间,终是将陨铁钻研透彻,以陨铁混合西秀山特质的寒山石,锻造出一刀一剑。那把名刀仿造西秀山固有柳叶刀的制式,却更长,也更宽些,方便钟不厌自己使用,他也为那把刀起了名字叫‘长河’。”
柳十七不禁道:“那剑呢?”
石山道人看他一眼,才道:“剑嘛……长河落日,大漠孤烟,剑便叫做‘孤烟’,一直在西秀山武库中。好几年内,武林都在眼馋那把剑——甚至包括我派尊长——可钟不厌喜欢极了,无论何人重金去求,他都不肯割爱。”
柳十七道:“啊,怪不得,郁徵说他在西秀山武库中见过‘孤烟剑’。”
石山道人高深莫测:“可远不止如此。”
“长河孤烟问世后不久,叶棠初入江湖。他机缘巧合认识了从西秀山到中原游历的钟不厌,两人极为投缘,不多时便成为了挚友,这可是当年江湖人尽皆知的事,连我一个扫地道童都有所耳闻呢!
“叶棠自是知道了他的一刀一剑,少年人嘛,谁不喜欢宝剑名刀呢,当下开口向钟不厌索要那把剑。那会儿还是在一次诸多江湖人士都出席的酒宴上,大家暗自笑他不懂事,等着看这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出糗,哪知钟不厌只思考片刻,当场允诺了他!还让人立刻快马加鞭回到西秀山,把孤烟剑取来赠予了叶棠。
“剑到了手上,叶棠也不用。他带在身边好几个月,赚足了旁人的羡慕,忽又出尔反尔,对钟不厌言道除了孤烟剑,他更喜欢那把长河刀,不知掌门可否割爱。其余人嫉妒得眼睛都红了,就差没把这不知好歹的人群起攻之,钟不厌却又同意了。
“听尊长说,那时钟不厌答应叶棠,径直解下刀,交到叶棠手中,要他好生保管。叶棠也不含糊,取了刀后极为欢喜,孤烟剑这才又物归原主,回到钟不厌身边。”
石山道人讲到此处,与闻柳二人走至三清殿外,此时紫阳观开晚课,不少弟子都跑去念书,声音嗡嗡地回荡在广场上方。
天边已有了明亮的星辰,但柳十七听得入神,不断追问:“我倒不知道他们曾经还这么要好……前辈,后来呢?”
“后来?”石山道人露出个微微怅惘的表情,“钟不厌用回了十二楼普通的弟子刀,叶棠在赏琴宴上受了重伤,性情大变,主动坦诚他乃是拜月教的护法,群情激奋,杀上水月宫——这些事,你应当有所耳闻。”
柳十七疑道:“是有听说,后来叶棠带着华霓的遗孤远走东海……”
石山道长含笑缄口,却是再也不肯说了。
柳十七又问,他耐不住少年撒娇,只道:“我那时还年轻,没有参与围剿水月宫,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听闻叶棠与钟不厌自挚友一朝变成仇人,大战一场,二人决裂,长河刀也被他一折两段了。”
风过,柳十七捧着的长河刀忽然如有灵一般地轻轻响了声,清脆的金属声,暗挟雪霜。
这就是全部的往事。
石山道人将那二人送到太清门外,柳十七和闻笛走出几步回头时,他已经不在远处。好似刚才听见的全都是故事,但又不只是故事。
山林间有归鸟啼鸣。
柳十七若有所思,将长河刀重又背到身上:“怪不得它总是断的,修也修不好。向来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