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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先提着个鸽笼走进来。
陆观视线从账本上移开,看着笼子里咕咕叫的一只小东西。
“什么时候搬上车的我怎么没注意?”
周先手里抓着一只,黑溜溜的眼,脖子动来动去,好奇地四处看,被人抓在手里也不叫。
周先从鸽子脚上扒开小竹筒盖,里面有一卷纸。
鸽子被放进笼子里,他将鸟食添满,才以手指分开信纸,边看边说:“秘密武器,回京的时候从麒麟卫偷拿的。”
那鸽笼上罩着黑布,这些天都被当做普通货物堆在车厢里,赶路又累,宋虔之也没注意周先的马鞍上多挂了什么。
“哪儿传来的消息?京城?”宋虔之捧着茶,闭目养神,随口问。
“这……小侯爷,情况不大妙啊。”周先走上去,把密信给宋虔之看。
宋虔之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拿过信,看着看着,眉头深锁,一掌击在案上,怒道:“这个时候迁都?这仗才开始打,就要跑路,皇帝这是疯了?!”
话喊出了口,宋虔之才意识到这是大逆不道之言,再一看陆观与周先,陆观走了过来,周先则当做没听见宋虔之的咆哮。
陆观从宋虔之手里拿过信,信上说皇帝有意将都城往西南迁,先到灵州巡幸,命夯州州府做好接驾准备。然而这趟西巡除了皇帝,连二后以及嫔妃、文武要员俱皆带上。
“这不像是迁都。”陆观道。
宋虔之冷冷道:“他是想边往西跑,边看情形,若是黑狄真的破了风平峡,则躲进夯州去,若是黑狄打不进来自然就称这是圣驾巡游。”
陆观想了想,问周先:“消息确实吗?”
“应该不假,麒麟卫中有我的好兄弟,这么大的事,他们虽说不上话,递个消息给自己人还是可以的。”
一时间宋虔之和陆观都没了看洪平县账本的心思,这么个小县,没有多少银钱,受灾以后灾银不过拨了一万两,各处屋舍重建,城防工事,抚恤灾民,大抵便是这样花用。
宋虔之越想越不是个事。
容州也好、洪平县也罢,出京后一路行来,雪灾封路,年成也差,这个年可以说是宋虔之出生以来,差得没底的一个灾年。
外敌前脚打进来,朝廷后脚要迁都,李相到底干什么吃的?!
“周先,给你兄弟回信,问他伴驾的官员都有哪些。”说着,宋虔之起身,将笔墨都让给周先去写。
“能探到前线军报吗?”宋虔之又问。
周先犹豫了片刻,道:“这是大罪。”
“麒麟卫只是暗卫。”陆观提醒道。
宋虔之想了想,又道:“不从宫中探,去秦禹宁那儿探,或者,这样,我写一封信,你让你的兄弟,托给刑部姚济渠,让姚济渠替我转给秦禹宁。”
此时周先已经写完,宋虔之过去坐下,提起笔,整个人凝定如同泰山,酝酿片刻,落下笔去。
整个内堂十分安静。
当宋虔之写完信,抬头就看见陆观在发呆,那神情显得很茫然。
周先接过信去,步出堂外,将两只信鸽同时放出。
宋虔之心绪不宁地在大堂上坐着,堂内空空荡荡,衙役都放出去修城墙了。
陆观在不远处坐着。
两相对应之下,他们突然心有灵犀了一瞬。
如果朝廷都跑了,守住这个小小的洪平县,甚至守住风平峡,守住孟州,又有什么意义?
陆观低垂着头,身影颓唐,似乎很累。
宋虔之看着他,看了很一会,开口道:“去城墙看看,望楼修得如何。”才一晚,能如何,但总比坐在这儿胡思乱想的好。
宋虔之更为担心的是,望楼还没修好,敌人就打了进来。倏然,宋虔之意识到,朝廷即将西迁的消息扰乱了他的整个思绪。穆定邦、林敏都是能打的名将,然而,方才那一封信,却给了他不祥的暗示。也乱了他的阵脚,好像黑狄军队已经打到皇城根下。
身为大臣,犹且如此,如果平民百姓知道,仗尚未打,皇帝已经带上家小西迁,那这仗也不用打了。
走出阴冷的县衙大堂,到城墙下去看了看热火朝天忙活着的人们,宋虔之心怀舒畅了些。
登上没垮的城墙,洪平县是小县,在大楚数次内乱中却是兵家必争之地。城墙高有十米,垮塌的部分正在一点一点修起来。
天色晦暗不明,大风将城墙上的旗子吹得狂飞乱舞。
向东望去,树影掩映之下,是一条大江穿流而过,隐约可见的群山宛如巨兽匍匐在地平线上。
“这才过去七天。”
陆观听到宋虔之说话,心里也在想,从宋虔之回京禀报苻明懋与闫立成勾结,到宋虔之回容州,之后他们赶到孟州,再到洪平县。这短短数日内,是什么让苻明韶做出这完全不应该的决定。
“你了解苻明韶吗?”宋虔之问。
城墙上只有宋虔之与陆观,周先已经对宋虔之说得很清楚,皇帝要的是他的忠心,是他身为周太傅后人的忠心,而不是安定侯宋家的忠心,也绝非陆观的忠心。
灰蒙蒙的天色之下,陆观脸色更黑了。
“我认识的苻明韶,是个耿直、傲气、体恤民情的皇子。”
陆观的答案让宋虔之感到意外。
宋虔之笑道:“我认识的,却是个优柔寡断,脾性怪异,且多疑的皇帝。”
两人所谈论的,是大楚当今天子,而妄议天子,是大不敬的杀头之罪。
然而,站在这个小小的,地处偏僻的洪平县城墙上,眼望莽莽河山,宫廷与朝廷似乎都离得很远。
宋虔之心中生出一种亲近,他想同陆观说点什么,也想听一听陆观的想法。
“他确实变了。”陆观抬头,注视宋虔之的双眼,毫无避讳地说,“那夜我进宫,想质问他为何一定要使李相获罪。城外雪灾,东南旱涝以至入冬以后缺粮缺药,各地年成不好,又有多地发了地动,屋舍垮塌、人口牲畜俱被砸死砸伤,这个当口,救民比肃清朝廷要紧得多。”
宋虔之听得不禁笑了起来。
陆观:“笑什么?”
“你这些话,想必一句也没有说出来。”宋虔之道。
陆观眼睛微微睁大,愕道:“你怎么知道?”
宋虔之忍不住笑得打跌,最后捧着肚子靠在城墙上,耳畔吹着寒冷的风,笑着说:“苻明韶一定先将李晔元、杨文等人骂了个狗血淋头,继而推说沈玉书俱情不报。然后,你以楼江月、秦明雪都是容州人,请了一道密旨到容州查案,顺便让苻明韶下旨容州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其实这两件事,轻重相反。苻明韶一定以为你是打着放粮的幌子到容州为他查案,而你,对楼江月一案心中早有定论,杀死楼江月的不是汪藻国,而是想要借楼江月那封被人拿走的陈情书大做文章的苻明韶本人。你基于对苻明韶失望,请旨到容州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放粮抚疫。这件事拆穿了回去也是问罪,只是没想到黑狄这么快打了进来,对大楚这是一件坏事,对你而言,反而是件好事,因为苻明韶眼下只顾得住这片大好河山能否守住,现在他不仅不会对付李晔元,如有必要,还会为他加官进爵,无官能加,也会给予赏赐。”
陆观看着宋虔之,没有说话。
宋虔之也看着他,认真注视陆观的双眼,嘴唇动了动。
他要说什么来着……
宋虔之咽了咽口水,呼吸一促,福至心灵,难免唏嘘道:“你不在乎死。”
空旷的城墙上,风扬起尘沙漫卷。
那一瞬,陆观将宋虔之按在怀中,抬起一臂,环抱着他的头,挡住了狂风与沙尘。
那一瞬,宋虔之觉得极其漫长又短暂。
当陆观松手,宋虔之抬头看他的眼睛,陆观坚毅的眉眼里,仿佛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宋虔之想找出那是什么,脑子却又一片空白。
因为陆观突然低下头来。
陆观按着宋虔之的后脑,试探地亲了亲他的鼻梁。
宋虔之一把抱住他的脖子,抬头撞了上去,牙齿和牙齿碰在一起,两人不约而同都侧了侧头,试图将舌头挤进对方的口中,不知道谁的唇舌破了。
陆观眸中一片深沉,手在宋虔之腰上一按。
宋虔之愤愤不平地想往后躲开他的唇,重新发动攻势,不料被陆观一把按在城楼墙上,陆观制住他的双手,唇分,看他,视线从宋虔之湿润的眼珠,流连到他红润的嘴唇。
陆观控制不住呼吸一紧,头微前倾,退回,确认一般地又看了看宋虔之的神色。
宋虔之大脑已晕了,嘴唇不自主做出索吻的姿态。
陆观喉头一滚,低头紧密地吻住他渴求已久的这一双唇,强势地将宋虔之死死按在城墙上。
城墙比人还要高,下面什么也看不见,宋虔之却整张脸都红了,手一得空,就忍不住紧紧抱住陆观的背,手掌迫切地来回在他背上抚摸,手指历历数着他坚硬的脊骨。
“我是不在乎死。”陆观喘着气与宋虔之分开,舔去宋虔之唇上的口水,强自平静下呼吸,“你为什么回来?”
宋虔之:“啊?”这都什么跟什么,宋虔之回过神,哭笑不得,“这话你是不是该早点问?”
“那时不敢问。”陆观脸发红,这时反而不好意思看宋虔之的眼睛,只是一只手留恋地蹭宋虔之的下巴。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宋虔之胸有成竹地说。
陆观沉默地看着他,眼神温柔极了,左手牵起了宋虔之的右手,他的手掌很宽大,掌心温暖。
宋虔之心中的空虚一点一滴被填补起来,他有点怔怔地望着陆观,突然站住脚,将陆观的腰往怀里一抱,整个人贴在了他的身上。
“还要亲?”陆观沉声问,呼吸不稳。
宋虔之嘴角得意地弯了弯,两人不约而同看对方的嘴唇,对视,嘴唇轻轻试探,再吻住了交缠,谁也不舍得先离开。
“为什么回来?”唇分,陆观又问。
“为了容州百姓。”宋虔之满足地吁了口气,被陆观用手指过来擦他的嘴角,他不太好意思地拽陆观的衣服擦了擦嘴。
“我……我说想做你兄弟,并不是真的,是因为……”
“也为了你。”宋虔之打断他,他的眼睛清澈坦然,脸红地看着陆观,控制不住嘴角上扬,笑了起来,“我想你了,紧赶慢赶赶回来的,在路上我就想好了,我不会让你死,你是我看上的人,我宋虔之看上的人,不会是个短命鬼。”
陆观:“……”
宋虔之被亲得很舒服,心情大好,突然不想再整陆观了,抱着他的脖子又朝他唇上亲了两口。
旁边传来一人咳嗽的声音。
宋虔之连忙与陆观分开,看到是周先,一下卸了防备,手也没松,就让陆观牵着。
周先看了看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没说什么,一手揉鼻子,走了过来。
宋虔之不满道:“什么事?”
“城里抓了几个散播谣言的奸细,县令在到处找你们,想不到你们在这儿。”周先顿了顿,问,“回县衙?”
“走啊。”宋虔之笑着说。
下了城楼,陆观自然而然将宋虔之的手松开,让宋虔之上马,他坐在后面,骑马回县衙去。
同样是坐在陆观的马上,宋虔之的心情却格外不同,下马时陆观伸手来抱,趁着抱在一起时,宋虔之嘴唇蹭了蹭陆观的脖子,分开便看见陆观整个脖子都通红,眼睛也不敢看他似的。
宋虔之哼着曲儿进了破衙门口子。
洪平县这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