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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爷不知道,钱庄有,但开战以来,全都成了死账,没几个活钱在庄子里。”
宋虔之端起茶来喝,不说话。
“真没几个钱。”司马沣停顿片刻,等着宋虔之开口,谁知道宋虔之喝完茶,又吃起点心,三个小圆饼,半晌才含碎了一块,把大门看着,不理会他,也不再说两句什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人家啥也不来着实让司马沣急出一背汗来。他眼珠一转,在心上盘桓月余的旧事再次冒了出来。
“那、那朝廷需要多少?”司马沣咬牙问道。
宋虔之转过头来看司马沣,他生得是一副容易让人生出亲近的和善面容,神色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势。
“有多少,就要多少。”
这话听得司马沣不只是背上出汗,腿也软了,心中一番天人交战,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看着宋虔之,压低头,朝前往宋虔之的面前凑。
“侯爷既然知道这么多,那应该也知道秦大人的太傅之位,是我保举的。”
宋虔之一侧眉毛扬起,心道:就算是吧。
司马沣唇上胡髭颤动,又说:“朝中太傅一人独大,毫无掣肘,总是不妥,难保不会像李晔元那反贼一般。不如再设右相一职,与太傅共同辅佐陛下,监管文武百官,做陛下的肱骨。”
“可我朝从无同时设太傅与右相的先例。”
司马沣大手一挥,往椅中靠,喝了一口热茶,断然道:“那我司马家的连襟,手里也确实只有一本死账,不如侯爷先去万家走一趟。”
宋虔之示意贺然过来扶他,没有劝说司马沣,直接起身告辞。
“司马大人,早日康复。”
前脚宋虔之离开,司马沣把帕子往地上一扔,嘴角噙起刻薄的笑意。门外一名娇滴滴的女子进来,朝司马沣撒娇,问他可有好些。
“老爷我根本没病。”司马沣得意洋洋地说,“你要试试?”
女子害羞地推搡司马沣一把,好奇地往门口瞥,仰起柔嫩的小脸问他:“方才那瘸子是谁呀?惹得老爷不高兴,姐妹们都不敢来问。”
司马沣就手捏了捏她的脸蛋,拇指与中指轻轻搓着,指尖残存滑腻的触感,令他微微眯上了双眼。
“一个小屁孩子,外面传得多么厉害,万里云那老哥哥,年纪活上去了,胆子却缩到胃里头去,不中用了。”
☆、离合(叁)
八月初五,夜晚,宋虔之就着一小碟子珍珠椒喝粥,粥里剔干净莲心的莲子颗颗莹润似珍珠,他这两日睡得不好,下午时他就看见一家子女眷围坐在簸箩前剔莲子。当时没细看,现在吃着粥,反应过来,宋虔之很是承情,一口气吃了三大碗。
饭后他将陆观的书信取出来又看一遍,出发没有五日,来信却有一沓。难不成是在马背上写的?宋虔之一面疑惑,一面细看,信上的内容他早已经记得滚瓜烂熟,看见上句,下句就会不由自主浮现出来。
无非是路上见到什么景致,三餐吃了什么,叫他放心云云。
十分不浪漫,相当不好看。可宋虔之还是看了许多遍,这会将每封信都用手按平,收进一个精巧的乌木匣子里。
才把小铜锁扣上,不见外面有人来,秦禹宁的声音先传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不好了,逐星,出大事了!”
宋虔之示意秦禹宁坐下。
秦禹宁拿手扇风,急得团团转,左右看看,只能坐下。
宋虔之气定神闲地给秦禹宁倒了一杯茶,让他慢慢说。
“慢不得,我刚才在部里听说,司马沣失踪了,司马家、万家、王家、沈家的家丁都派出去全城搜寻,你要不要找吕临来一下,让羽林卫也加入搜捕。”
宋虔之奇怪地问:“司马家派人去兵部了吗?”
“没有。”
“那司马家给你家送拜帖来了吗?”
“当然没有,你今天不是在家吗?有没有人送拜帖你不知道?”秦禹宁话刚说完,突然反应过来,舌头有点打结,“你是说……如果司马家不主动求援,咱们就不插手?”
宋虔之:“羽林卫直接负责行宫的安全,不归我调令,吕临与我是私交,如果司马家来找我,我可以考虑动用人情帮忙。”
秦禹宁沉沉吸了一口气,微张着嘴。
“你要让司马家的人来找你?”秦禹宁紧皱眉头,眼珠左右转动,最后看定宋虔之,“你知道这个事?”
宋虔之喝了口茶,好整以暇看秦禹宁。
难怪他一点也不急。
秦禹宁满脑门都是汗,明明知道这里没人,还是忍不住四下看了一圈,压低声音,右手食指在桌面上直戳:“这事跟你没关系吧?”
宋虔之还不出声。
秦禹宁立刻知道了。
恐怕司马沣的失踪,就是宋虔之的手笔。秦禹宁喑哑嗓音急声道:“你现在已经不在麟台任职了,苻明韶也死了,咱们现在在南州,就连我这间府邸,地契上也写的是司马家的姓氏。你把司马家的当家人给绑了……”
宋虔之竖起一根手指在嘴唇上,摇头:“我没绑。”
“你让人把他绑了。”秦禹宁的话语戛然而止,他一肚子火,只得按捺住听宋虔之的辩解。
“秦叔,那天你走后,司马沣问我要什么你知道吗?”
“什么?”秦禹宁急躁地往快冒烟的嗓子眼里灌了一口茶,灌得太猛,水从嘴唇漫溢出来,他抹了一把嘴,听见宋虔之不急不缓地说,“他还想要设右相。”
秦禹宁哑然。
“皇上不会答应,这用得着你插手?”
“为人臣子,为君分忧。”宋虔之道,“既然软的吃不下去,饿得久了,给他沙子也得吞下去。”
“你……”秦禹宁站起身来,拿宋虔之没办法,他也不知道司马沣被宋虔之叫谁绑到哪里去了,司马家也确实得寸进尺,如今宋虔之把司马家收拾住,本来是好事,但秦禹宁担心这事处置不好,到时候南州世族一起反了不认这个朝廷,北线打仗,没有从南州运上去的钱粮,大家都得一起玩完。
“是,要是司马家、万家、王家、沈家都像秦叔你这么明白,今天这出就不会上演。”宋虔之安慰地对秦禹宁露出笑容,“秦叔不着急,这事跟你无关,等会你就去宫里,找皇上禀报司马家家主丢了的事,看皇上怎么说。”
秦禹宁沉吟片刻:“天子仁厚,会下旨派人帮忙搜寻。”
宋虔之笑而不语。
秦禹宁没工夫喝茶,转身就走,匆匆忙忙戴好官帽,出门坐轿,往宫里去了。
“陛下昨夜染了风寒,刚吃药才睡着。”贴身侍奉李宣的小太监垂着眼,毕恭毕敬地回话。
秦禹宁找了个侍卫,打听吕临今日是否当值,继而就让那名侍卫去把吕临叫过来。
吕临也是同样的说词。
“可今日还上了早朝。”秦禹宁根本不相信早上还气色红润坐在朝堂上的皇帝,现在病得起不来身。
“不是病得起不来,早晨皇上是硬撑着到一口气,昨晚一夜都在发烧出汗,折腾得几乎完全没睡。今天早上还勉强去上朝,下朝之后经过后花园晕倒在地,当即请太医来看。结果陛下醒来还一直批阅奏折,晚膳过后让人好说歹说哄着才把药吃了。”吕临表情和缓,耐着性子,语速极慢,要让秦禹宁一个字一个字都听清,“太傅总也染过风寒,这风寒吃的药,吃了就是要睡的,这都二十几个时辰没好好睡过了,陛下刚睡下去。要不,卑职这就去叫醒陛下。”
“算了算了。”秦禹宁一把拽住吕临,往身后的寝殿扫了一眼,室内已经吹灯,窗户黑漆漆的。
秦禹宁示意吕临跟过来,到僻静的廊下,薄薄一层朦胧白光笼罩下,南州行宫的夜晚总是弥漫着一层凄然,秋来萧索,更让人胸腔里都溢满凉意。
“你给我说句实话,陛下真的就寝了?”秦禹宁问。
“刚睡下。”吕临滴水不漏。
秦禹宁久久注视吕临,见吕临眼神坦然,表情坚定,总算不再说什么。他冰凉的两只手在袍袖里交握,审视的目光再度落到吕临脸上,问他什么时候换值。
“明天一早。”
秦禹宁吸了口气,道:“不能早点?”
“早一个时辰都不行,大人,身居上位,更要以身作则。羽林卫的弟兄们都盯着,我总不好自己偷懒。”
秦禹宁嘴角抽动,笑了笑:“好,甚好。”
吕临谦逊地低下头,避开秦禹宁的视线。
“明日一早交班后,来我府上吃早饭。”秦禹宁到嘴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吕临答应下来。乖觉得令人怀疑。但秦禹宁也知道,再问也是什么都逼不出来。
回家的轿子里,秦禹宁不由自主盹了一会,脑袋重重往下一点,睁开的眼睛里俱是迷茫神色。他一根手指从轿子侧窗的布帘缝隙伸出去,南州街面上熙熙攘攘,人声嘈杂,却在秦禹宁看见满街的灯光和人头后,那些弥漫在人世间的杂声才抵达他的耳朵里。
三个穿文士袍的穷书生喝醉了酒,勾肩搭背,其中一人见到轿子,把弟兄们往街边带,醉醺醺的六只眼睛从后面追着轿子。
秦禹宁收回目光,放下布帘,吁出了一口气。
窗帘被夜风反复撩动,微光一线接一线从缝隙里闯进窄小的一方黑暗里来,秦禹宁左手摸到右手中指上明显的硬茧,顺势摸过自己瘦且坚硬的手指,手背上突出的血管,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皮肤干燥,涂再多脂膏也无法恢复年轻时皮肤的光泽饱满。
他老了,朝堂是属于年轻人的。
翌日,李宣因病罢朝,天刚蒙蒙亮,吕临就已经到了秦禹宁府上,钻进宋虔之的院落里,等着宋虔之起床梳洗。
宋虔之没有避开秦禹宁,让下人去请他过来一起用早膳。秦禹宁是年纪大了,经不起熬夜,前一晚睡不好,眼袋立刻就要拖到鼻梁上去。
喝了两口粥,宋虔之才对秦禹宁说:“吕兄告诉我了,昨夜秦叔进宫找他,陛下风寒加重,今日没上朝。”
秦禹宁现在不急了,耳朵听宋虔之说,咀嚼的嘴也没停下,筷子从红亮的油里扒拉切得薄如蝉翼的鸡片。
“既然陛下不管,现在羽林卫归天子直接调令,那么吕兄就不必管。”宋虔之道,“等有的人坐不住了,再谈条件。”
“你说万家?”秦禹宁问。
“如果他们聪明,会让一个人来跟我谈,而不是一群人。”结合秦禹宁曾说过的南州局势,宋虔之注视着秦禹宁说,“司马家以外,万家为首,估计会是万里云。”
正如宋虔之预料,当天下午,万里云便到秦府递了拜帖,指名要拜见安定侯。宋虔之本也不想把秦禹宁扯进来,就在后院等万里云。
万里云一个下人都没带,孤身来见宋虔之,他走得气喘连连,一看见宋虔之,立刻站住脚,稳了身形,上前来,袍襟一掀,跪了下去。
“万大人不必如此。”宋虔之心下诧异,他没有同万里云打过交道,不知道他会这么直接。
“侯爷,是司马沣不知深浅进退,我与他是多年相交的好友,祖上也多有联姻,平日里司马沣称呼我一声大哥。若有得罪,我这个做大哥的替他向侯爷赔不是了。”
万里云作势磕头,被宋虔之一把扶起,抓住他的胳膊,直接把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万里云是文官,冷不防这一下,身形晃动。
宋虔之两只手抓住万里云的臂膀,令他站稳身体,笑低下头替万里云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