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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虔之皱起了眉。
陆观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听见外面巡逻的士兵走动的脚步声,听见庭院里虫子激烈的争鸣,听得最清晰的,是宋虔之呼吸的声音。这让陆观心里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宁静和踏实。
宋虔之突然侧身,抱住陆观的腰,往他的怀里贴过去,吐息窝在陆观的脖颈里,激起一阵阵热潮。
陆观身体僵硬了一下,避开宋虔之的伤腿,朝他的方向翻了个身,牵起宋虔之的双臂环在自己腰上,他的鼻梁在宋虔之额发间磨蹭,轻轻问他:“醒了?”
宋虔之嗯了声,没有睁眼。
“腿疼吗?”
宋虔之摇头。
怎么可能不疼?陆观没有多说,手掌贴着宋虔之的腰轻轻来回,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我再躺会就出发。”
“路上当心。”宋虔之睁开眼睛,他神色很疲倦,脸颊有些红,有点发烫。
“我知道。”陆观嘴唇含了一下宋虔之的耳廓,男性低沉的嗓音继续说下去,“要听大夫的话,该吃药吃药,待会我去看看马车,弄得舒服一点,路上你多休息,好好养伤。”
宋虔之看了一眼陆观,嘴角上弯着答应了。
“逐星。”
宋虔之睫毛轻轻扇动,认真注视陆观的眼睛,看着看着,他脸就有点红。
“说。”
“你说回南州要办一件事,是什么事?”
宋虔之抿了抿唇,移开眼,笑呵呵地说:“不是什么大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没有危险?”陆观用力握住宋虔之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没有。”宋虔之正经起来,“真没有,是件好事。你到时候听我的安排。”
陆观似乎相信了,嘴唇碰了碰宋虔之的手掌。
屋檐下一口大水缸,倒映着漫天繁星,缸里的睡莲被一整日积起的雨水淹没大半,一尾鱼顺溜地滑进了花心里,紫红、细长的花瓣轻轻抖动起来。
宋虔之满脸通红地抽回手,他耳朵红得像要滴出血来,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大脑在短暂的空白后,回到正轨上,他转向陆观。
陆观眼带疑问。
“我、我得起来一下。”宋虔之满脸通红,让陆观抱他下榻,打开窗户,放夜风吹进来,疏散室内暧昧的暖意。
“做什么?”
陆观在旁看着,见宋虔之取下一支笔,便自然而然过去拉开架势替他加水研墨。
宋虔之捉笔在手,想了想,在纸上拖开墨痕。
这封信右起第一列便是对秦禹宁的尊称,宋虔之洋洋洒洒写下一大篇足足千余字,言辞恳切,请秦禹宁出面保刘雪松。
陆观将信装进信封,烫上蜡封,宋虔之在上面加了自己的私印。
“刘雪松自立下的军令状,如今兵败,这是他应当承担的责任。”一面说,陆观一面把信收起来,“直接交给秦禹宁?”
“对,你当面交给他,就说我的意思。这个人要保住,他虽然战不过坎达英,但有如此胆气,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武将稀少。他现在退守衢州,是想将功折罪,即便刘雪松要死,也绝不能死于朝廷问罪,这会寒了一众武将的心。”宋虔之目光凝注在砚台上,想来想去,给姚亮云也写了一封信。
陆观觉得奇怪,为什么不写给林舒,他觉得宋虔之跟林舒更有交情。
“他俩总是混在一起,给姚亮云让他先看了以后好通知他父亲,钳制南州士族,刑部大有可为。得看他们父子的了,就不知道御史寺现在到了南州的是哪个班子,到时候你让姚亮云给我回信,当面看着他写,去借麒麟队的信鸽尽快回给我。”
陆观带好两封信,宋虔之示意他抱自己到一旁凳子上,凳子旁边有一口大箱子,里头是宋虔之一路带来的金银,几本书,黄杨树根雕的杯垫被宋虔之扒在一旁,底下放着几套衣袍,都是簇新的,结果被宋虔之一通乱放,显得皱巴巴的。
宋虔之取出后一直用手试图将衣袍抚平。
“给我的?”陆观拿起来,展开在身上比划了一下,肩宽长短都合适,他比宋虔之高出不少,显然是给他的了。
陆观看着宋虔之。
宋虔之:“……”
“给我的?”陆观又问,嘴角露出了笑容。
“你包袱收好了没有?”宋虔之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在箱子里翻了翻,好像也没啥好东西,只有取出一沓银票数了数,共计三千五百两。这一路太花钱,宋虔之都不忍心记账,否则这时拿来看,一定会心如刀割。
“你要给我钱?”
宋虔之:“……那不给了。”他作势要把银票塞回去,被陆观一把拿了过去,陆观顺势按着宋虔之的双肩,亲了他一会,起初是按着亲,后来是被圈着脖子亲,俩人十分不舍。
外面却已听人催促。
“去吧。”宋虔之轻轻把陆观推开。
陆观收好包袱,背到背上,把宋虔之从椅上抱起,抱到榻上去,他立在榻边,本来宋虔之也在看他,这时移开了眼,翻过身朝着榻里,把被子卷成一团,徒留下个背影给陆观。
等了一会,身后没有动静,宋虔之慢慢地翻过身来。
突然他眼前一花,陆观一条腿跨上榻来,屈膝跪在宋虔之的身侧,双手撑在他的手臂旁,低头吻住宋虔之的嘴唇,两人气息俱是一片混乱,疾风骤雨一般。宋虔之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只能呆呆张着嘴,任由陆观攻城略地,吻毕,陆观在宋虔之显得红润的嘴唇上轻轻一啄。
“走了,你快点好起来。”陆观眼眸里翻涌着一片暗色,低头贴在宋虔之耳畔,“不然你这样,忍不住想欺负你。”
陆大人走了。
宋虔之在榻上愣了好半天,简直不能相信这男人这样胆大包天。突然间,他把被子卷成一个又厚又胖的蚕蛹,脖子缩进被子里,只有两个红红的耳朵尖被乌黑的头发簇着露在外面。
·
南州。
前一天清晨,左正英突然中风,李宣和太医赶到时,左正英还在吐,半边身子显然不太能动,叫他也没有反应,唯独还知道痛,掐他时口中会发出模糊的呻|吟。
经过太医施针,又从左正英手指上放血,他短暂地清醒了片刻,仍不能完整说话,只是叫来一名家仆,让他从书房取来一木盒交到李宣的手上。
到下午,左正英半边身体仍然不能动弹,喊他时能睁一睁眼,发不出声音应答。他的脸色也愈发不好看起来,嘴唇绛紫,气息时缓时促。
李宣一直没有赶回行宫,傍晚时,几家大族都派人来拜望左正英,李宣当即发怒,让麒麟卫出去把人打发掉,却被榻上口眼歪斜的左正英一把拉住手,对他摇头。
左正英坦然地躺在榻上,由得人看,他左边身子不太能动,幸而右手还能写,但写字的速度极慢,每写完半个字,便要停下来,久久不动。起初李宣以为他突然病情加重,后来才发现,每次他停下来是在思索接下去的内容怎么写,他的身体活动很是吃力。
李宣不由红了眼眶。
左正英写下的是官职与人名,这是一份名单。这样写了大半夜,最后落下一笔:六部安定后,即任命学官、考官,尽快加开恩科,消息可提前发往各州县,选任人才,此为巩固天子权之根本。
左正英早已示意左右退出,李宣身边跟着的人也已在外等候,唯余君臣二人。
左正英想了又想,笔在纸上落了横竖两点,继而打了个圈,作废,不再写下去,整个人疲惫不堪地向后靠到了榻上,他的头得侧着,否则口水会从无法动弹的半边嘴角里溢出。
“太傅……”李宣带上了哭腔。
左正英的眼神变得恍惚茫然,就在一瞬之间,神采从他的眼睛里彻底消失,那双总是精光四溢的眼睛变得如同死鱼的双目,蒙上了一层扎不穿的厚膜。
当天夜里,突如其来的鞭炮声响透一整条寂静长街,不少人户跑出来看,这条街上住的富户几乎都姓万,不到子夜,几家大姓便已依次到左正英家中拜访。由于左正英的亲人俱不在南州,他的门生流落至南州的计十五人,按长幼排序,各司其职,最后定下由礼部侍郎祁暄为左正英捧灵摔盆。
弟子们本算不得左正英的亲族,都甘愿为他披麻戴孝,认师作父。而从王师进了南州,平民也都听闻这位左太傅算得帝师,一路保护天子驾临到南州,也极力主张迁都到南州。
翌日,南州迎来一场罕见的大风雨,将纸钱灵幡卷得通街都是,长明灯被移入宅内,司马家帮忙请来一位远近闻名的大师,在左正英的棺椁前做了一整晚的法事。
又一夜,南州彻底放晴,干燥的空气中散不尽燃烧纸钱的气味。左家的灵棚日夜不息,及左正英下葬那日,所烧纸灰装满了整整三十竹筐。
七月二十八日,恢复上朝,属于左正英坐的那把椅子已经撤去,一左一右分列队首的,分别是秦禹宁和司马沣。
工部首先奏闻,在行宫辟出修建太庙之地已修缮一新,随时可将皇室牌位迁入。
继而礼部荣季也出列,催请天子行登基大典,正位于天下。
这两件事在左正英在世时已提上日程,早已经布告各州,需要到南州观礼的官员名单也已交到李宣的手上,他照本宣科,将敕令当场念出,之后便匆匆退朝。众臣见他心绪不佳,退朝时眼眶也有些发红,纷纷揣测是因为这份名单乃是左正英去世之前,让家仆取出转交给他。
太傅为国,鞠躬尽瘁,令人感佩。
司马沣一面如此与人感慨,眼角余光却捕捉到秦禹宁又被留下了。司马沣做了个眼色,聚在他身边的一众南州大族子弟都留意到,被皇帝留下来的,仍是六部那几个从京州带过来的老臣。
“听闻畅怀轩新得两方好砚,约在未时亮相,价高者得,你们都去?”司马沣一扬眉。
众人随声附和,各自笑谈散去。
接近子时,李宣听见三声叩门,披衣坐起,他前半夜虽喝了安神茶,却因心浮气躁睡得不好。
周先听见一声“进”,朝吕临示意,便推门而入。
李宣一只手支着额,他睡觉不惯身边有人服侍,寝殿内仅有他自己,周先倒了一杯茶双手捧上。
李宣端过来喝了一口,胸中那股躁郁稍减,手朝凳子指,“坐。”
“万家、司马家,南州城的两家巨贾,王家和沈家也都去了,在畅怀轩一掷千金买下两方砚台,一直待到天黑方出,之后司马沣与万家的长女,乘豪车去拜访了祁暄。”
李宣叫周先开窗。
夜风吹进来,李宣长长吐出一口气,放下茶杯,思忖道:“左太傅骤然逝去,但太傅之位还在。”
“正是。”周先道,“卑职探听到,万家这位长女,育有二子一女,她的丈夫是南州首屈一指的米商,她想将女儿许给祁暄。祁暄已经年近四十,她的女儿正值双十,祁暄为人古板,本来并不同意,万家答应赠以红妆十里做嫁妆,祁暄恼怒,险些把他们赶出去。后来不知道司马沣说了什么,他说话时很小心,声音压得太低,卑职也没能听清。竟然说得祁暄答应了。”
“祁暄似乎是有一位夫人?”
周先点头:“他的原配娘子留下一女,生女时难产,已经过世二十多年,不过京中人都知道祁暄痴情,这么长时间也未曾续娶,内宅全靠女儿操持,他的女儿也一直没有出嫁。”
“那就是要让祁暄出任太傅了。”
周先皱眉,不是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