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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还在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是孩子,跟周太后撒起娇来也自然而然。现在母亲去了,仿佛在他与太后之间,横空竖起一道冷冰冰的围栏。
“陆大人一早去秘书省了。”
“昨夜他跟你回侯府去了?”
宋虔之眼皮一跳,解释道:“陆大人在京中的房子,这数月间城里有些乱,东家不给他住了。”
“是吗?你跟陆观倒是投趣。哀家记得,从前你最是黏你弘哥,你弘哥走后,京中那些个子弟,都不配同你玩,你年纪渐长,比旁人懂事早,宋家又没个顶梁柱,这些年也是辛苦。难得遇上个能说上几句话的陆观,你待他不同,也是应当。”周太后顿了顿,把一碟点心朝宋虔之推过去,自己也从中拈起一块豌豆黄,一手接着轻轻咬了口,细长的眼睛微微睨起。
“有姨母在宫中,侄儿交友须得谨慎,各部余下的人,都是忠于皇帝的。我与他们不宜过于亲近,一来亲则要讲人情,我所在的位置,不容我留情。二来,皇上这些年,一面用我,一面提防我,陆观就是他用来掣肘和替代我的人,如果我不能同陆观搞好关系,想必,侄儿今日,也不能到姨母跟前这么吃着点心,安安静静地说会话了。”
“可哀家听说,你与陆观,不止如此。”
宋虔之心中咯噔一下,再抬起头,已是神色如常。
“侄儿十二三岁,便跟着一干纨绔混迹在风月场中,姨母少有出宫,或许不知,在我大楚民间,好男风不是什么稀罕事。陆观这个人,一身硬骨头,与皇帝是从小的情分。陆观这个人,不求财,不为色,他放在眼里的,只有命。要得到他的忠心,就要以命换命。昨日当着姨母的面,陆观是什么态度,姨母也瞧得清楚。他惦记着我对他的救命之恩,这恩情,他一辈子也还不完。”
“罪臣而已,背后没有家族,朝中没有人脉。逐星,不是哀家要数落你,这笔买卖,并不划算。”
“姨母可还记得袁歆沛?”
周太后眉毛一动,神色陷入沉思,半晌,她动了动嘴唇:“大楚的人,谁也不会忘了他。乱世英雄,民间又多传说他与明宗皇帝有一段旖旎□□,不过是些流言,想必做不得准。”
“侄儿不这么看。”宋虔之说起在御史寺和秘书省曾在故纸堆里翻出的蛛丝马迹,语气平静地说,“明宗时我朝动乱,京城沦陷,那时麒麟卫还不是一个光明正大的存在,乃是穆宗在时命其皇弟私下训练的一批死士,专供天子驱策。袁歆沛虽是孤儿,其来历并不小,他的父亲曾官至右相,为诸文官之首。当时国家正值内乱,穆宗驾崩前,提防他的几个兄弟,原是要将几个兄弟,根根拔除,大计未成,穆宗自觉病势沉重,提前便将袁歆沛安排在了明宗身边,陪伴太子长成。明宗登基后不久,穆宗的十弟造反,便由死士保护明宗逃脱,才有了后来的复位帝都。这个袁歆沛,曾是明宗身边的一个小太监,籍籍无名,随明宗流亡至大将军卫琨的麾下,才做了将军,一路打出北境去,阿莫丹绒的前身北狄各部,就是如今勉强算是统一在一起,也仍守着袁歆沛划定的西莫西尔河为界。”
“这,哀家也知道。”
“可后来还朝后,袁歆沛却做了明宗的大内总管。”
周太后微微张着嘴,一时哑然。
“许是对一个太监而言,这才是最高的荣耀。”周太后嗫嚅道。
“从袁歆沛回皇宫做这个总管开始,史料中再无他半点笔墨,另一位麒麟卫薛元书则横空出世,权倾朝野,直至肃宗二十三年,自薛元书的府邸抄出黄金九百万两,珍奇古玩不计其数,仅凭薛元书的家产,就填平了肃宗治河十二年的亏空。足见,在明宗时候,即便是麒麟卫的出身,若是恋栈权力,凭借对明宗的救命之恩,袁歆沛能将北狄野人部这个棘手的蒺藜给拔去,立下如此大功,至少能成为一名位高权重的武将。他却只做了一个大内总管,姨母不觉得甚是可疑吗?”
周太后干咳了一声。
“所以?”
“所以侄儿笼络陆观,是有用的。”
周太后被噎了一下,连忙端起参茶吞下去一口,道:“只是笼络,再无其他?”
宋虔之心里叹了口气,避开太后的直视,答道:“只是笼络,有些事情,旁人看着是一回事,其实未必。”
周太后不知想到什么,默了一会,放过了陆观这件事不提,另起了话头。
“你出京以后,去找了白古游,那必是已经到过了祁州,可顺道去见过东明王了?”
“昨日未来得及细说,侄儿正要向姨母禀报此事,东明王一行,是随着白古游的大军,到孟州城时,一直与侄儿在一处。他的母妃也在。”
周太后脸色一变,手指从一旁的红漆描金盒里拈出两颗琉璃彩珠,于指间把玩搓弄,凝神静气地思索起来。
☆、波心荡(贰)
“哀家派去的人,你见着了?”太后问。
“见到了。”宋虔之道,“在孟州城外,他们要杀老东明王的王妃,被侄儿拦下了。”
周太后唇角略勾起,嘴角的唇纹深刻起来,目光落在宋虔之俊朗的面容上。
“你该知道哀家的意思,为何要拦?”
“东明王年纪虽幼,王妃对他的教导却深,在我大楚富贵人家,男儿十三岁便可娶妻。东明王已年满十一,难保不能记事。王妃断不能是死在姨母手里,母亲、妻子,是一个男人绝不会忘记的仇恨。”
周太后神色和缓下来,道:“区区小儿……”
“等人到了宫里,处置起来也方便。回京路上,我们一行人受到白古游的看顾,真要是出了什么事,白古游食古不化,也会多生事端。”
周太后细细思索片刻,点头道:“他却是个麻烦。孟州的黑狄人已经被白古游全歼,就让他领命回防北境,坎达英最近蠢蠢欲动,屡屡派兵滋扰边境,虚实之间,怕是在试探。就让白古游回去驻守,也好威慑阿莫丹绒,以免京城但有一息风云变幻,边地就乱起来,得不偿失。”
“是,还请姨母从陛下处求取一道圣旨。”
“自然要请,皇帝病重,食不下咽,近来也不知是如何,话都说不出来了。待会你也去瞧瞧他,尽一尽君臣之义。”
“是。”彻骨寒凉袭上宋虔之的背脊。苻明韶断不至于重病至此,太后的手段,比他想象中更为毒辣。
“李相年纪大了,他素有心疾,这数月里朝中大小事情不断,劳心劳力,到宫里面圣时,心疾突然发作。哀家暂时还能理事,略微帮衬一些,但哀家毕竟是女流之辈,许多事不便出面。秦禹宁是你外祖的弟子,颇得先帝信任,你在宫外,应当与他多亲近。礼部的荣晖大人年纪大了,递上来请辞的折子,哀家帮皇帝压着,你回去想一想,谁可以坐这个位子。实在无人,就压到明年科举后,将年轻人放到各部去历练,再做提拔。”
宋虔之应了声。
周太后又道:“再过一个月,你也满二十了,这个月你先去吏部行走,熟悉熟悉。”
“姨母,侄儿年纪轻,资历浅,怕是……”
“只要哀家还坐在这里,你有什么怕的。”周太后不悦道,“你外祖父在时,天下大事,有九成是从太傅府定。逐星,你不能只有这张脸与你外祖父越长越像,你的一切,都要像他,周家才能重拾昨日荣光。”
宋虔之深深低头下去,不再言语。他感到太后的手搭在了他的头上,她轻轻叹的那口气,在冷沁沁的空气里格外分明。
“姨母没有可以倚仗的人了。哀家,失子,失夫,失父,连最疼爱的妹妹,也已经惨死。这是皇帝他罪有应得,你是周家的顶梁柱,心就要狠。你要对付的是重情重义之人,像陆观,则虚与委蛇,以柔情感化,但不可动真心。而若是对付狼子野心,弑父弑君的恶徒,则无需讲什么情面。从前你在麟台,不是做得很好吗?自你弘哥薨逝,姨母待你如同亲子,你的母亲已经去了,姨母也失去了儿子,三十年前鼎盛辉煌的周氏,如今只剩了你和我。旁系不可倚赖,更不能让他们有机会越过去,你唯有自强。”
宋虔之抬起脸,他的眼眶微微发红,握住了太后的左手,脸深埋在太后手中。
周太后掌心湿润。她神色有了一丝动容,另一只手落在宋虔之的肩头,用力握了一下:“不要怕,哀家在你身后。姨母只有你了,你一定要听话。”
·
承元殿寂静无声,里头传出喑哑得难以辨清的咳嗽。
这是个晴日,白得杀眼的日光倾泻在琉璃瓦上,蒋梦亲自引着宋虔之去看苻明韶,进了殿门,蒋梦就留步在外头。
宫殿里还有一个人,宋虔之一踏进去便察觉到了,他的脚步没有停下,穿过重重纱帘,走进内殿,越靠近龙榻,腥臭苦涩的药味越重。
最后一道纱帘被风猛然扬起,拂着宋虔之的面落下去。
匆匆一瞥,宋虔之已经看见,是柳素光在榻前给苻明韶喂药,这一眼里,榻上的情形清楚地落在宋虔之眼底,苻明韶披头散发地靠在被特意垫高的枕上,眼里一片沉黯,甚至没有发现他进来,木然地张嘴,任由柳素光把勺子重重杵到他的嘴里。
“臣,麟台少监宋虔之叩见皇上。”
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苻明韶气息一紧,早已磕得血迹斑斑的嘴唇抿紧,无力的一条胳膊支撑身体坐起来,侧过头去,他的眼睛鼓突,神色可怖。
柳素光看这药喂不下去,把碗放在一旁,起身迎出纱帘,柔声道:“宋大人起来吧,皇上嗓子里长了个东西,不方便言语。”
宋虔之抬头看了一眼。柳素光瘦了许多,眼睛却迸发精光,唇角也带了温柔的笑,虚扶他一把。
宋虔之以为苻明韶是被软禁宫中,设想过他的处境或许不大好,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被折磨成这样。两腿俱是青紫,布满纵生的血管,肿起的包块就像是皮肤下藏着婴儿拳头大小的虫子,那些包块肿胀得发亮,皮肤被绷得光滑如鉴,仿佛随时都会爆出一团血肉模糊的浓浆。他喉咙里确乎像是塞着东西,时不时就要张嘴喘息,无论人怎么使劲,喉咙里就是挤不出一句话来。
柳素光退了出去。
苻明韶整个人突然扑向宋虔之。
宋虔之猛然向后一退,苻明韶半个身子吊出榻外,宋虔之连忙把他扶起,让他躺好。苻明韶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手指颤抖地指向房中一个方向,宋虔之顺着他的手看去,那里是一张书案,上面有纸有笔。
“你要写字?”
苻明韶猛力点头,眼底一片湿润。
等到纸笔拿到面前,苻明韶没有再多看宋虔之一眼,匆匆挥毫落墨。
宋虔之起身走出纱帘,外面没人,柳素光已经退出殿外。承元殿的布置陈设虽然没变,空气里的药味却使人忍不住要皱眉,紫金兽首香炉上积了灰,像是久没用过了。殿内的花瓶,壁上的挂饰内嵌也都蒙了一层薄灰。
对于苻明韶,宋虔之同情不了,今日这一切,都要从苻明韶这几年的所作所为算起。
宋虔之转回榻前,心情已经平静下来。苻明韶动作匆忙,宋虔之得以从近处看见他头发里夹杂着不少银丝,前额的皮肤干燥得有些松弛,眼睛泡肿着,已有些不人不鬼的样子。
墨汁在纸上勾勒出一个名字——孙秀。